苏谪不敢多看玫瑰上的墨雨桐,他悄悄起身,慢慢踱到水边。上游漂来的片片玫瑰花瓣沾着细碎的露珠,每一颗晶莹的露珠里都睁开一只琉璃般纯净的眼眸,天上月堕落在人间,与露水偷偷温存。
伤势远未痊愈,“心印九章”耗损太多,苏谪时刻有压不住心魔丛生的恐惧,经脉和丹田内的元气同样孱弱,不是区区几个时辰能完好如初的。
即便如此,苏谪仍不想继续疗伤。月色太好,看不见也就罢了,若看见了还无动于衷,岂非罪过。
抬头观月,无风无云,星光寥寥。苏谪心头萦绕着往圣先贤的诗篇,恨自己才学浅陋,参不出明月的真心。
站得累了,苏谪放出一根相思竹倚在背后,纤长的竹叶飘落下来,一些趴在他肩头,一些卧在他身边,一些躺在水面。美中不足是他衣服前面的翠竹图案几经折损,有些不成样子。
拂去肩上竹叶,苏谪见到流水上方飘来一片很大的玫瑰花瓣,一团优雅的夜色蜷缩在花瓣中,漆黑得拒绝了全世界的月光,要不是胸前殷红的玫瑰,苏谪一时都没意识到花瓣上睡着墨雨桐。
“她怎么漂下来了?”苏谪没有贸然行动,说不定墨姐姐有心随波逐流,在水中玩玩呢。
不太像,因为玫瑰花瓣流经苏谪面前时,他没听见她的呼吸。
苏谪的修为虽不太高,可一丈不到的距离,要说听不见人的呼吸显然不合常理。墨雨桐的修为也没比苏谪高得太离谱,绝对隐藏不了。
墨雨桐的心跳还是有的,倒不微弱,苏谪以为墨雨桐说不定在修炼某种功法,之前一直漂在原地,此刻顺流而下,万一受到干扰呢?
借苏谪两个胆子他也不敢直接拦下墨雨桐的玫瑰花瓣,幸好他有竹叶。
玫瑰花瓣足有一丈长,墨雨桐睡在上面不显得挤。一片竹叶不过几寸,比花瓣小得多。螳臂当车一样,一片片竹叶从相思竹上落到水面,苏谪沿着河岸小心跟随墨雨桐,耐心指挥竹叶们锲而不舍地抵挡玫瑰的诱惑,要把它拦在这里。
整整一个时辰,竹叶像在水上刺绣,织成一张翠绿的网俘虏这片玫瑰花瓣。墨雨桐仍旧熟睡,罪恶杧果不是一般人能拿得动的,需要付出很多很多的心力,需要承受很多很多的罪责。
因果啊,岂是儿戏。
正如流水不是儿戏,落花不是儿戏,竹叶不是儿戏,明月不是儿戏。要付出足够的温柔,才能懂得不辜负它们。
苏谪暗吁口气,心神累极,悄然盘坐在水边闭目休息。相思竹在月下扎根,不知是否探入了潺潺的河水。
第二天,李鸢放兴冲冲地摇醒苏谪要向高山进发,苏谪睁眼见到河水欢快而去,竹叶与花瓣均不见了。
“你起这么早?”苏谪有气无力道。
李鸢放问:“队长,你昨晚干嘛去了,脸色这么差?”
“我受伤严重,一天好得了?”苏谪哼道。
李鸢放耿直道:“但我昨晚临睡前看过你,脸色比现在好得多。”
“我旧伤复发了。”
“什么旧伤?”
“心伤。”
“队长你失恋了?”
“你滚!”
……
墨雨桐站在森林边上。这片万里方圆的森林九成被毁,剩下了残枝败叶,提前进入严冬。
苏谪见墨雨桐神色自若,状态饱满,略微放下心来,道:“墨姐姐早。”
墨雨桐瞪一眼苏谪:“没吃饭么?病恹恹的扫姑奶奶的兴。”
李鸢放连忙道:“队长刚醒,的确没吃饭。”
墨雨桐又瞪李鸢放:“不给队长找吃的,要你这小弟有啥用?”
李鸢放一噎,讪讪道:“墨师姐说的是,小弟这就去打些野味来。”
“吃什么饭,赶紧上路。”墨雨桐道。
你强,你说得都对。李鸢放道:“小弟也有此意。”
苏谪无奈地摇头,墨雨桐当仁不让地走在前面,他们只能跟着。
万里路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墨雨桐优哉游哉,并不打算靠飞的,像要一直散步到山上。
苏谪和李鸢放没有异议,残破的森林不好看也无所谓,至少他们还有命可看。
与死亡擦肩得太多,活着已是很大的幸运。苏谪反正伤没好,一边走一边疗伤,倒觉得这森林是个绝佳的隐匿之地。
一天三顿的食材由李鸢放负责,森林中许多小野味躲过九天兰琴和千叶冥刀,却没躲过鸢鸢虫的耳目。有时遇到难得的食材,墨雨桐也会亲自出手。
由于墨雨桐精通暗杀之术,地道境的精怪大多不是她的对手,况且森林中厉害的妖兽早被抹去,余下的修为有限,墨雨桐绝对能横着走。
没有赤琰在,少了绝佳的火,三人勉强把野味做得不那么狂野,至少能下咽。墨雨桐看中的精怪大都神异,不管以哪种方式吃掉,对身体的好处不必多说。
修真者到了地道境则完全不用吃饭,吃五谷杂粮远不如直接吸收天地间的元气,除非珍贵草药、灵异精怪,否则真没必要吃。
苏谪的身体一天天痊愈,精神一天天好转。墨雨桐渐渐消了莫名其妙的气。李鸢放总算从墨雨桐那里得到罪恶杧果的只言片语,对他来说收获也不小了。
转眼间三人在森林里走了一个月,布吉岛中央的山脉延伸到面前,从山脚到最高峰仍有三万里。
墨雨桐活动下筋骨,道:“不走了,咱们飞!”
李鸢放两眼放光:“多谢墨师姐!”
墨雨桐道:“我飞我的,你们飞你们的,谢什么。”
“啊……”
“嗯?”墨雨桐一个问号,难道还有什么歧义?
“哈哈,当然,我的鸢鸢虫飞得挺快的!”李鸢放笑道。
苏谪挠头道:“我不太会飞哎……”
总不能一直用“逍遥游”吧?这里是山上,苏谪没达到那样的境界。
众所周知,到了地道境才能自由自在地凌空遨游,在此之前就得借助法宝,不然真元不足以维持全力以赴的身法消耗。
人道境受到的大道加持太弱,地道境方能初步窥探天地道法,初步开创自身的道法体系,初步去实践遥远的天人合一之境。
至圣、天君、佛祖之类,他们自创大道世界,自己开天辟地,则是更高层次的天人合一。他们既是人,又是天;既是人,又是道。
墨雨桐道:“李鸢放带你。”
李鸢放道:“我只有人道境二层,自己跟上墨师姐都费劲,何况带个累赘……”
“我累赘?”
墨雨桐点头道:“说的也是。”
“……”
在黑恶势力逼迫下,苏谪最终亲口承认自己是个累赘,然后坐上墨雨桐的玫瑰花瓣。
花瓣破空飞去,一路穿过山脉的重重云雾,鸢鸢虫化作一只青色风筝跟在后面,看起来像一片花瓣在放风筝。
上次苏谪坐墨雨桐的玫瑰花瓣还在龙腾云海,他挺羡慕有飞行渡空法宝的人,奈何他和白凝霜都没有。
“待我们踏入地道境,秋水刀和凝霜剑都可作为飞行法宝,就算用逍遥游和步步生莲也能飞了。”苏谪满心期待。
墨雨桐站在花瓣前端,山脉主峰巍峨入云,但给人的感觉不是威严与压迫,而是神秘与久远。这座山想必很古老。
“千叶刀主苦苦想破开的封印是什么?苏谪有心印九章,但未必破得开封印。”墨雨桐暗想。她可不认为千叶刀主慷慨到随手扔一个大便宜出来,并且丝毫没要求回报。
飞了三天三夜,墨雨桐叹道:“果然,这山有古怪。”
苏谪问:“哪里古怪?”
“我们和主峰的距离一直没缩短。”墨雨桐道,“早就看出这座岛没那么简单。”
她随即想起“二月兰”答应她登岛时的话。
“此山之远古堪比珞珈圣山,以我的修为都没把握。”
要不是……
“但为啥叫布吉岛?”苏谪奇怪道,“这名字一听就不是什么正经山。”
墨雨桐道:“它的真名可不是布吉岛。”
“是什么?”
墨雨桐道:“师姐没说,她对我总是不太放心。”
苏谪一怔,又带了歉意:“当我没问啦。”
墨雨桐摇头道:“不怪你,七杀阁内部斗争众多,派系林立,我师姐也不容易。这次鉴海之争,七杀阁不一定站在珞珈正道这边的,你要多个心眼。”
苏谪忍不住问:“那你师父和师叔们呢?都不管么?”
墨雨桐沉默片刻,叹道:“我师父……地位超然,师叔们久不出世,七杀阁事务皆由当代七杀决断。下面的杀手们行事或正或邪,我也懒得去深究。”
苏谪问:“那你今后打算接手七杀阁吗?”
墨雨桐苦笑道:“我啊,难说得很。七杀阁不是我的家。”
“你的家在哪?”
墨雨桐头也不回,顿了半晌,道:“在一个很远的地方,以后你要是太累了,说不定可以去逛逛。”
“这……”苏谪迟疑道,“谁说得准。”
墨雨桐道:“应该有机会的。”
苏谪道:“好吧,想必是个世外桃源。”
墨雨桐问:“培养我这样的杀手的地方,算得上世外桃源?”
苏谪认真道:“怎么不算?我以为若天下的杀手都像你的话,杀手该是多好的行当啊!”
墨雨桐莞尔道:“你把杀手想得太简单了。”
苏谪嘿嘿道:“所以我当不成杀手。”
“对了,”苏谪接着道,“你有玫瑰军团,如果以后在七杀阁呆得不开心,干脆自立门户好了!”
墨雨桐道:“自立门户?叫什么名字好呢?”
“墨门?哈哈哈!”苏谪笑道。
“我可不和那个蠢巨子同名。”
“那叫墨阁也不错,或者蝶宫,或者黑色玫瑰,战争学院什么的……”
“那是什么鬼!”
“啊,我也不知道,不是我想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