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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简当时见到兄长率人围了自己定下的包厢,还有些奇怪,心想这是他给岫红定的。岫红一介女流,怎么可能穷凶极恶,想必是秦大先生收到的消息有误。秦简想及此处,正要上去对大先生言说这事,而就在他拔脚的那一瞬间,他忽然想到了一个可能。

    岫红在那间包厢里,她也不可能是政府的要犯,这些固然都没错,但此刻的包厢里却还有另一个人。而这个人,是岫红坚决不许他见到的。

    秦简想到这里,心尖忽然颤抖了一下,当即便停住了脚步。他没有回到自己的包厢,而是躲在了暗处,一直观察着那间包厢的动向。秦大先生摸清了包厢内的状况后,便带着人破门而入了。

    包厢里的人果然穷凶极恶,他一个人单枪匹马,居然与大先生的数位手下战了个难解难分,足足两盏茶的功夫后才寡不敌众束手就擒。秦简眼看着那边打成了一团,心中也是天人交战,内心的打斗甚至比那边更为激烈——岫红也在那包厢里呢!

    还没等他想好要如何从兄长手中救出岫红,秦大先生便已经带着要犯从包厢出来,而押解的人也只有一个,并没有岫红。秦简先是呆了一呆,接着便狂喜起来,原来岫红并不在包厢里。

    她一向爱迟到,不管与谁约好都要迟上那么一时半会儿。秦简现在想来,只觉得爱迟到这样的好习惯,应该在全国的女同胞中推广。既然岫红并不在里面,他便也不关心里面的人,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包厢,任由秦大先生带走了包厢里的那个人。

    可就在他走到包厢前,还没推门进去,岫红却在门前叫住了他。他本答应了她不会出现在这里,因此这时见到她自然有些尴尬。然而岫红却没有表现出什么异样,只是面容有些愁苦。

    秦简已经知道她的朋友被抓了,却要假装不知,问她的那位朋友来了没有,她又因为何事哀愁。岫红说,她的朋友已经离去了。至于让她哀愁的缘由,是因为她的朋友有志反袁,然而如今袁世凯势大,反袁人士纷纷被捕。

    她的朋友因此心中郁郁,连带她也情绪低落。秦简于是便问她,有没有需要他出力的地方。岫红听了这话眼神一闪,却仍旧情绪不高,说道据她朋友所言,眼下就有一位反袁人士被抓捕了,不过他一介平民,又能帮上什么忙呢?

    秦简被她的话所激,当即放出豪言壮语,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他纵然不过一介平民,却也有心为家国出力。他说完之后,转身便进了包厢,将事情与在座的好友们说了。包厢内其实以纨绔子弟居多,不过因为家世都极为良好,所以素日里也都接触过进步思想。

    这些人此时被秦简一怂恿,加上得知抓人的是秦简的兄长,笃定他不会将他们如何,所以一窝蜂群起响应,当下便浩浩荡荡出了门,就在半路上将秦大先生等人拦下了。说到底,这些人其实不过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嘴里吵吵囔囔要求秦大先生放人,心中压根没将之当成一回事。

    而事情也就是坏在了这群纨绔身上,看押要犯的是秦大先生的手下,这些人能够制服穷凶极恶之徒,自然也非善与之辈。而那些纨绔仗着与秦大先生相熟,全然未将他们放在眼里,对他们呼来喝去,甚至有人还动手去撩拨押解人。

    虽然这不是什么大动作,但毕竟也算是动了手。那些人咽不下这口气,顿时就还手了。而这些公子哥细皮嫩肉堪比唐僧,简直是碰着即死擦着即伤,当下就闹开了,开始迅猛地回击。

    这一回击事情顿时就闹大了,因为与看押要犯的押解人动手,从性质上看与劫狱无异。押解人于是有恃无恐,将其中一个人按在地上结实揍了一顿。这一下顿时捅了马蜂窝,这些人几时吃过这样的亏,于是群情激愤地与押解人打成了一团。

    可怜秦大先生既要约束手下,又要躲避公子哥的攻击。闹事双方都在情绪上,哪里顾得到他,没多久他就在推搡中跌倒了。而他虽然一直在勉力约束手下,那群公子哥却将他当做了敌对的一方,这时见他跌倒,都是上来拳打脚踢。

    等有人发现地上的秦大先生已经不能动弹时,已经为时已晚。混乱中的所有人都停了下来,现场就像被从这个世界切割出去了一般,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一种不真实的虚幻感。直到秦简颤巍巍地对着地上叫了一声:“大哥!”

    秦大先生拒绝回答他。他应该是生气了吧,秦简心想,是啊,他带着这么多人来跟他胡闹,他是应该生气的。可是,大哥生平最是疼爱他,只要他软言软语地哄他,他会理睬他的吧?

    秦简忽然笑了起来,他刮着脸皮对秦大先生说:“不知羞!不知羞!大哥赖在地上不起来,真不知羞!”

    周围的人全都用异样的眼神看着他,秦简感觉这四周汹涌而来的不是眼神,而是一阵滔天大浪。他觉得自己被浪淹没了,在浪没过他的头顶前,他听到有人对他说:“秦大先生,死了!”

    怎么会呢?他奇怪地想,大哥为什么会死,发生了什么事?他茫然四顾着,发现自己站在了大街的正中间,四周围了许许多多的人。这些人有的他认识,有的他不认识,全都用很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他们要做什么?

    秦简忽然感到一阵彻骨的恐慌,不知道这些人围着自己有什么目的。他心想,不管这些人要做什么,大哥都会保护他的。就像在他小的时候,不管他怎么调皮捣蛋,大哥都会为他说话。

    大哥是家中的长子,长辈们都很卖他的面子,他的求情往往就能让他免于被责罚。可是眼下大哥并不理睬他,自顾躺在了冰凉的大街上,就像贪图地上凉快似的,对他的呼唤充耳不闻。

    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大哥会待他如此冷漠,这比周围人的目光更让他惶恐。他想,是不是从此以后,大哥再也不会看顾他了?

    秦简心里充满了巨大的委屈,他并不想哭,可是就连眼泪也背叛了他,一滴一滴地从眼角蹦出来嘲笑他的软弱。他倔强地盯着地上的大先生,好像眼神中藏了一只手,能将他从地上拽起。

    然而秦大先生铁了心不起来,他用他的成熟和稳重来与秦简对抗,秦简占不了任何上风。渐渐地周围的人都走光了,慢慢地秦家的人闻讯也赶了过来。他们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却都没有说话,而是直直地盯着秦简看。

    秦简从来都不知道,原来目光是有重量的。这些目光压在他的身上,千斤重石般让他不堪重负,他膝盖发软,不由自主地跪下了。秦家人将目光从他身上收回,再也没有看过他一眼,也没有对他说一个字,就带着大先生的尸首离去了。

    他失魂落魄地跟在他们身后,脚步轻浮地一路回到了秦家。秦家人带着大先生的尸首进了门,他本想跟着进去,但是走在最后的人却将门关上了。

    秦家对秦简关上了门,秦简如遭雷击。直到这时他才将一切都想了起来,原来是自己害死了从小疼爱他的大哥。他噗通一声跪在了家门口,而懊悔的火焰已经从地狱烧了上来,将他烧得体无完肤。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感觉有人走到了他的身前,将一道阴影投在了他的身上。初时,他还以为来的是秦家人。他抬起头望着那人,却像是怎么也看不清他的长相似的,等过了好一阵他才赫然发现,来的不是秦家人,而是岫红的朋友——那个被秦大先生逮捕、又因为他的缘故脱身了的人。

    秦简口干舌燥,他想吞口口水润润嗓子,却发出一声奇响无比的咕咚声,就像吞下了一块石头。他问那个人:“你是反袁人士吗?”

    那人奇怪地回望着他,沉默了一阵,答道:“鄙人虎啸天,受迫于世道不公,眼下正在虎山落草!”

    秦简闻言眼前一黑,顿时就昏死了过去。等他醒来时,已经躺在一家住店的床上,虎啸山正守在他床边。秦简见了虎啸天先是发了一阵呆,然后问道,他怎会和岫红是朋友?虎啸天闻言只是冷笑,却说自己跟岫红并非朋友。

    他说着话停顿了一下,似乎看穿了秦简对岫红的特殊情感,颇有些语重心长地劝告他,说岫红绝非善类,若是能与她保持距离,还是尽量保持距离好了。不过他也看出了秦简对他的话并不以为意。

    既然如此,疏不间亲,他也就没有再接着说什么,只是将他与岫红的关系告诉了秦简。原来虎啸山先前被政府的军队围剿,政府军步步紧逼,堵住了他们回山的道路,所以他只身脱离队伍躲入了省城之中,本想来个灯下黑,躲过这一次的围剿。

    但不知怎的,他的行踪竟被人探知,三番五次都有人寻上门来,劝说他加入到反袁的行列中来。虎啸天出身土匪世家,自觉这是一份很有前途的职业,断然将这些人都一一拒绝了。这时岫红也出面来当说客,虎啸天见她长得好看,便答应了与她一晤。

    不料等虎啸天到了酒楼之后,发现岫红并未出现,秦大先生却带人来了。所以虎啸天很有些怀疑,秦大先生的出现其实是因为岫红的告发。只是最后在他被押解回去的路上,秦简却带着人大闹了一场,又被他借机逃脱了。

    秦简听了虎啸天的话,急于为岫红辩解,忙道:“是岫红让我去救你的。”

    他本以为这话说出来,能减轻虎啸天对岫红的误解。怎知虎啸天听了之后却只是冷笑,说他不谙世事,又说岫红告发他的目的,或许就是要给他一个救人的机会。虎啸天告诉他,可能他们全被岫红利用了,岫红此举就是意在借他的手,卖他一个天大的人情。

    秦简听得作声不得,根本不相信岫红竟是如此心机深沉之辈。虎啸天见他执迷不悟,长叹一声,对他道:“不管怎样,这个人情虎某是欠下了。他日秦三爷若有什么用得着之处,尽管开口便是。”

    他说完这话后,因为身处险境很快便离去了,只留下秦简一人。他想起兄长的惨死,心都在颤抖,接着便是一片惘然。秦家已经对他关上了大门,那么接下来他要往何处去?他是个害死兄长的不义之人,这天下之大,可还有他的容身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