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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八章

    又是“少数服从多数”,不知道这已经是我们第几次听到这句话了。昨夜祁夫人在离去时也曾说过这句话,当时她似乎对这句话颇有异议。

    全掌柜这时听到这话,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整个人都开始打战,嘶哑着声音对那伙计道:“这话……是大哥还是大嫂说的?”

    “是夫人说的。”那伙计眼见全掌柜大为失态,也有些诧异,“全掌柜,你怎么了?”

    “少数服从多数……少数服从多数……我早怎么没想到!我早怎么没想到!”全掌柜惨笑道,“果然是为了二十多年前曹溪镇的那件事!”

    “当年你们在曹溪镇杀了何氏夫妇,”卜鹰目光凌然,大声喝道,“是不是就是用的这个借口来安慰自己,掩饰心虚!”

    全掌柜此时正处于风声鹤唳的状态,被他大声一喝顿时吓了一跳,惶然答道:“这……这是大家的决定……”

    “当初你们五个人决定让何氏夫妇去死,自以为这是少数服从多数。现在轮到了你们,严、褚、冯三人已经因此纳命,为何你又不肯少数服从多数了?”卜鹰阴恻恻地盯着全掌柜道。

    我听完卜鹰的这句话顿时恍然大悟,一下明白了此前发生的那些事的用意所在。原来那些从供应商处发来的信一直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在这句话上。当初何氏夫妇一心行善,要带领他们摆脱行乞为生的日子,可是这五人却恩将仇报杀了何氏夫妇。

    他们做下了这种事,自然心虚气短,却安慰自己这是少数服从多数,由此洗脱自己心中的愧歉。现在祁夫人的报复来了,供应商来信的目的,正是让他们以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从中选出一个人来。

    这个人名义上是要承担那减少的最大份额,实际上却是被选出来受死的。刚开始的时候,这些人都没意识到这个。但现在非但全掌柜,就连我们都看明白了……当初他们以少数服从多数的名义杀死了何氏夫妇,现在他们自己同样要面对这样的事。

    这正是以其人之道,反治其人之身!

    全掌柜额上冷汗涔涔而下,却仍是咬牙道:“当初有人挟持了我们的家人,逼迫我们对何先生下手。我们有什么办法,他只有一个人,我们那是数十个家人!以一个人的命来换取几十条命,少数人的利益服从多数人的利益,有错吗!有错吗!”

    他说到最后时已经接近歇斯底里,额上的青筋也一根根爆出,顿时显得面目狰狞。我虽然也冷冷地看着他,心中却是忍不住有些哀叹。因为直到此时,他仍然不觉得自己等人做错了什么。

    不止他,想必许多人心中都是这么想的,为了多数人的性命牺牲某个人天经地义,即使这个人是无辜的。但事实上,所有人的性命都是一样的重要,一条命的重量并不会比一百条命轻。

    那些喊着少数服从多数的人全都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少数服从多数的前提,是所有人都同意用这个原则表决。否则的话,如果多数人做的决定是错的,为什么要让少数人来承担恶果?

    这是祁夫人昨晚在冯家门口发出的疑问,也是此刻我的感受。就算是一百个人一起决定,也没有权利让一个无辜的人去死;而为了救一百个人而杀一个人的行为,也叫谋杀!

    但是很明显全掌柜并不这么想,他整张脸都开始扭曲了,却毫无悔意。祁家的伙计将信递给他时,他也是避之不及,大声呵斥着让他将信拿开。那伙计见他躲闪,无奈之下只得将信放在住店的桌上,然后说道:“对了,祁夫人还让我对你说一句话。”

    全掌柜怒道:“什么?”

    “砰!”那伙计忽然说道,我们都被他吓了一跳。他自己也有些挠头,“她让我对你说这个字,我也不知她这是何意。”

    那个字就像蛇一样咬了全掌柜一口,他哆嗦道:“她……她要杀我!”

    “啊?”那伙计愣了一愣,“你这不是好好的吗?”

    全掌柜惊恐万状,话都说不清楚了,“她……她把‘枪’交给了你,她要杀我!”

    我和卜鹰、季明媚也都听得真切。不错,祁夫人居然真的将“枪”交给了这伙计,让他来杀全掌柜!可是,全掌柜并没有接触那封信,自然也就无从中毒,那么她要如何置他于死地?

    信上有毒,这是我们知道的,全掌柜即使不知道信上有毒,也不会去碰那封信。非但如此,他见了那封信如见蛇蝎,倒退着从住店的大堂走出,然后飞快地转身走了。我们见他安然离去,心中都在思忖祁夫人会如何对他下手。

    全掌柜走出了住店,我们也都从住店走出目送他离去。可是没想到的是,本来奔忙如逃命的全掌柜这时竟忽然停住了脚,朝着一群孩童走去。而更让人惊奇的是,这群孩童正是我们刚入镇时见到的那几个。

    他们此刻还在玩官兵捉贼的游戏,那个孩子王仍然在忙着指挥“砍头”。而被选出来“砍头”的,仍然是我们之前见到的那个。这孩子之前就曾发出过疑问,为什么大家都选他,他就要被拖出去斩了?

    此时他仍然纠结于这个问题,虽然跪在地上,却还是仰着头天真地问那孩子王:“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少数就一定要服从多数呢?”

    那孩子王有些不耐,呵斥他道:“不是跟你说过了吗,这是大家的决定,难道大家都错了,就你对了?”

    那个孩子被他叱骂,顿时委屈得两滴泪在眼眶里打转。全掌柜见状冲他喊了一声:“小四,你在这里做什么?”

    “阿爹!”原来这孩子竟是全掌柜的幼子。他此刻见了全掌柜,脸上立刻露出欢喜的神色,从地上爬起投入了他的怀抱。

    全掌柜一把将他抱起,问他:“是不是他们欺负你了?”

    “没有呀。”小四倒是不爱告状,“只是我们在玩官兵捉贼的游戏,他们都选我当贼。”

    他说得有些委屈,小小的年纪倒也真惹人疼爱。全掌柜闻言便道:“那我们回家去,不跟他们玩了,好不好?”

    “嗯!”小四点了点头,然后在全掌柜额上用力地亲了一下。全掌柜见状,自然也在他额上深深地回亲了一下,惹得小四咯咯直笑。全掌柜亲完后,不知怎的忽然舔了舔嘴唇,似乎小四的额上有什么异味。

    就在这时,小四忽然对他说:“对了阿爹,刚才祁家的伯母从这里路过,让我转告一句话给你呢。”

    “她……她说了什么?”全掌柜脸一僵。

    “她说,祁、冯、褚、严四家都选定了让阿爹接那封信,少数服从多数,阿爹不接也要接。”小四说着,瞪大了疑惑的眼睛问全掌柜,“祁伯母也说少数服从多数,可是阿爹,为什么少数一定要服从多数呢?”

    全掌柜整个人如遭雷击,他颤声问小四:“她……她还做了什么?”

    “没什么呀,”小四看全掌柜脸色不好,顿时有些奇怪,“她说阿爹生平最是疼我,让我看见你的时候一定要亲你一下,她还摸了摸我的头夸我乖呢。阿爹,你怎么了?”

    全掌柜瞪大了眼:“是……是她让你亲我的?”

    小四点了点头,又在他额上亲了一下。全掌柜浑身抖如筛糠,看样子极其害怕,却又不愿在小四面前流露出,所以一时间表情都扭曲了。他就这么睁着眼,像是要笑,却又笑不出来。

    这让他的一张脸看上去极其的古怪。小四被他吓坏了,他晃着全掌柜叫道:“阿爹,你怎么了呀?”

    “没什么……没什么……,”全掌柜喃喃地道,他听到祁夫人刚才就在住店外,而且与小四还有过接触之后,顿时便下意识地感觉到了恐惧。

    极端的惊恐扼杀了他的笑意,同时宰割了他的表情。这让小四有些害怕,伸出一双小小的手在他脸上摸着,怯怯地说:“阿爹,我们回家吗?”

    “回家……我们回家……”全掌柜艰难地咽了口口水,抱着小四走了。从他的身形可以看出,他一直都在微微发抖。而我们三人在后面目睹了这一幕,却是尽皆骇然。全掌柜并不知道冯、褚二人是死于信上的毒,我们却是知道。

    祁夫人早就知道全掌柜不会收那封信,所以她换了一种形式,让小四来传达这封口信。全掌柜全无提防地收下了它,却不知道信上仍然有毒……毒在小四的额上。如果不出所料,他将在回家不久后死去,而此时的他自己还全然不知。

    所以,祁夫人交给祁家伙计的那把“枪”还是响了,而子弹会在飞很久之后才击中他,一如冯、褚二人。现在,当年参与谋杀何氏夫妇的五个人已经死了三个,即将再死一个,只剩下了祁掌柜一个人还安然无恙。

    作为当年的谋杀者之一,他在帮助祁夫人复仇之后,真的便可以洗去这一身的罪孽吗?而祁夫人在祁掌柜帮助自己完成复仇后,也真的可以谅解他当年做下的一切?

    或许作为丈夫,祁掌柜已经做了自己能做到的一切,已经算得上是一个好丈夫。毕竟当年的事发生时,他还不认识祁夫人。可是死去的冯、褚、严等人,哪一个不是好丈夫、好父亲?

    甚至当年他们杀何氏夫妇,就是为了当一个好丈夫、好父亲。但那又怎样呢?好丈夫和好父亲做的坏事也仍然是坏事,沾在手上的血也仍然是血。讽刺的是,在全掌柜“中枪”的时候,小四正在质问他,为什么少数一定要服从多数。

    不知道这一声来自儿子的疑问,会不会让他觉醒。

    我们站在后面看着全掌柜父子离去,谁都没有说话。过了很久,卜鹰才森然道:“好了,还剩一个祁掌柜。二十余年前的事我们没法再查,但是眼下他伙同祁夫人连杀四人,却是有迹可查。祁夫人原谅了他,我不原谅。”

    他说着便当先朝祁家迈开了脚步,我和季明媚跟在他身后,情绪都有些低落。无论如何,将一个孩子作为毒杀他父亲的手段,这是我所不能接受的。即使全掌柜再罪大恶极,也不该如此。

    只是起初我们都没有想到这一点,等意识到时事情已经发生了。所以现在我们能做的就是不说破这件事,否则等小四长大了该如何面对自己?

    我们到祁家时,祁家的那个伙计正在发呆,见我们走进来神色也有些复杂。卜鹰问他:“你怎么了?”

    那伙计幽幽地道:“胭脂镇上的丐头死了。”

    “他不是昨日就死了吗,你才知道?”卜鹰有些诧异。

    那伙计点了点头,不知怎的却又哆嗦了一下,好像在害怕什么。我们都奇怪起来,卜鹰道:“他是自挂而死的,又不是你杀的,你怕什么?”

    那伙计欲言又止,似乎内心在做着什么剧烈的争斗。我们越看越惊奇,他到底隐藏了什么秘密,才会表现得如此奇怪。

    “喂,你不说我们可走了啊。”卜鹰见他始终下不了决心,便故意转身,作势欲走。

    “严家小姐,是被我绑架的!”那伙计见他要走,一时情急,竟脱口而出这么一句话来。

    “原来这事你也有份,”卜鹰马上“啧”道,“只要你愿意指认祁掌柜,便是个自首的从犯,可以从轻……”

    不料他话还没讲完,那伙计便像是豁出去似的,将他的话一口截断,“不是祁掌柜指使我去绑架严小姐的,是我家夫人。”

    “有什么不同吗?”卜鹰莫名其妙地道,“这两人不是一伙儿的吗?”

    “夫人做这一切,都是瞒着掌柜的。”伙计哆嗦道,“所有的事都是她独自谋划,交给我去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