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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船一路顺流而下,走了大约两盏茶的工夫后,河中出现了一个支流。船夫将船撑进了支流中,河水顿时便急了起来,时而出现的漩涡中像是有一只手,将船拽得几乎打横过来。季明媚一个没坐稳,差点扑倒在我身上。

    我急忙伸手将她扶住,让她靠着我坐好。季明媚吓得脸都白了,抱着我的胳膊不撒手。那船夫见状笑道:“小两口这是要去哪?”

    “潭头镇,这船到吗?”我问他,没好意思说我们不是小两口。

    “到,”船夫答道,“只是要花些时间。水流不稳,你们可要坐好了。”

    我一听这船会到潭头,这才有些放下心来。船上有人说话,气氛顿时便松快起来,我与他闲谈几句,得知他就是潭头镇人,便向他打听辛守一口中的那个人,问他认不认识。

    “你们找他做什么?”船夫有些诧异,听语气似乎是与那人相熟。

    我闻言有些犹豫,因为那人是制造文岭山崩的凶手之一,我此次去自然是有质问他的意思,如果查证属实的话还会报给当地的镇公所。他既然与那人相熟,这事若是如实说给他听,或许会有些关碍。

    船夫看了我一眼,可能是猜到了我在想什么,笑着道:“是他做了什么亏心事吧?没关系,你们说给我听,我带你们去找他。若不然他平时住在水上,你们要找他可不大容易。”

    防人之心不可无,万一这两人交好,此刻我们就在船上,可有些不大便当。因此我笑着遮掩过去了,只说我是个巡城马,找他是为了送一封信,并没有别的事。

    不知怎的,船夫听了我的话深深看了我一眼,不过倒没说什么,只是指着季明媚道:“我年轻时也曾像你一样,带着自己喜欢的姑娘走过许多路,看过世间的许多风情。”

    “你也看得出他喜欢我,是不是?”季明媚羞红了脸,却喜滋滋地道,“可是他自己就是不承认,你说这人是不是很坏!”

    “哈哈!”船夫大笑,“这世上的男子一般开窍得都比女子晚些,年轻时往往耻于说喜欢二字。可是人间事却最会捉弄人,等他明白过来时,往往就是再没有机会说的时候。”

    我呆呆地看着这相谈甚欢的两人,心想真是世间百态无奇不有,这人长了一张李逵的脸,居然在这里大谈特谈“爱”和“喜欢”。正常的话,“到得江心,且问你要吃板刀面还是吃馄饨”,这才是他该说的话吧?

    季明媚显然被这位会谈情说爱的李逵吸引了,正追着问他当年的事。船夫扫了一眼船上的其他人,笑着开口道:“当年啊,那可不是个好时候,袁世凯窃国称帝,一时间舆论沸反盈天,各地纷纷独立,讨袁战争爆发……”

    打起仗来,寻常百姓的日子自然不会好过。加上那时候北方又大旱,饿殍遍地,北人纷纷南下逃荒,十室九空。当然南方的日子也不好过,他那时在一户人家打短工,也只能免于饿死。

    有一回在一个小城里,不知从哪里忽然涌来了一群人,走到这里时再也走不动了,大批的人死在了城外。他和城里的人一起出城去看死人,顺便看看能不能从死人堆里扒拉出值钱的东西。

    那时候她就躺在死人堆里,脖子上挂着根绳子。他看见了这根绳子,觉得上面或许会有个坠子,便伸手去拽。就在他抓住绳子的瞬间,她忽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他吓了一跳,还以为光天化日的诈尸了。

    他正要跑开,却发现这女的好像并没有死,不过抓着自己的手却虚浮无力。他这才回过神来,知道她只是饿晕了。她虚弱地张开眼,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的男子,确定他不能吃后,便又失望地合上了眼。

    他好奇地看着这个瘦弱的姑娘,见她好像又晕过去了,便伸出手在她身上戳了戳。她嘴唇动了动,轻声道:“要什么,你自己拿。”

    大概她也觉得自己命不久矣,索性随他去了。他站在那看了她好半天,好像看见索命鬼正在附近晃荡,只等她咽下最后一口气后便带她走。它很有耐心,四处扒拉着别的尸首,不时过来看她一眼,还冲着他笑,露出一嘴尖锐的獠牙。

    他不喜欢它的獠牙,感觉像个讨人厌的小兽。人都没活路了,凭什么让鬼生意兴隆。他心里想着,鬼使神差地从怀里掏出半块干粮递给她,觉得搅黄了索命鬼的这单生意,有一种恶作剧般的高兴。

    她睁开眼望着他,并没有立即伸手去接,而是眼里慢慢地拢起了一层水雾。可是她太虚弱了,连哭的力气都没有,只能静静地流泪。他看着她流泪,愣了半晌才知道她根本没力气吃东西,便挠挠头将干粮凑近了她的嘴。

    她吃得很慢,半块干粮吃了大半个时辰。等吃完她就活过来了,他喂完她就站了起来,准备回城。可是一回头她就在身后,也不说话,只是怯生生地看着他,露出一个营养不良的笑来讨好他。

    他停下来往回赶她,她就后退两步,等他回过头后再往前跟。赶了两次后他心软了,心想跟就跟吧,半块干粮能救她一天的命,可是第二天她照样要死,所以他任凭她跟着自己回到了住的地方。

    第二日的时候,他去求了自己帮佣的主家,想给她也找一份事做。主家心善,答应让她帮着浆洗衣服,按次数付钱。他很高兴,又帮她接了别家的一些衣物来洗。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他们就这样在萍水相逢后互相依靠,成为彼此继续活下去的勇气。

    他只是给人打短工,收入菲薄,两个人从日出挣扎到日落,不求滋味只求果腹,才总算将两张嘴糊弄了过去。他自然什么也无法给她,所以心中一直有所愧疚。等秋天过去的时候,她望着窗外幽幽地说:“冬天快来了。南方……南方不会下雪呢……”

    他听到这话时心中一动,忽然对她说:“我们去北方看雪吧!”他说着自己先高兴了起来,“你没见过雪吧?我也从来没见过雪。走,我们看雪去,我给你堆个雪人!”

    她听到他的话先是一怔,随即就也高兴了起来,脸都红了。他们虽然一无所有,但是好在雪是不要钱的。他下定了决心,要带她去看雪。他说:“我不能让你吃饱,不能让你穿暖,但是我可以陪你去看雪。”

    他说这话时心中有着小小的骄傲。确实,他连温饱都给不了她,但那些锦衣玉食之家的男主人,可以放下一切带着喜欢的人去看雪吗?他们不能!

    他想得很激动,真的将此事提上了日程,并且去和主家说了一声,然后就带着她离开了。主家很好,知道他要去北方后还给了他一笔小小的钱。于是在天渐渐凉了的时候,他们离开了温暖的南方,要去被饥荒裹挟的北方。

    “那后来呢?”他说到这里时忽然停了下来,季明媚急忙追问道,“你们看到雪了吗?”

    “看到了,好大的一场雪啊。”船夫将竹篙收起横放在船头,自己也坐了下来,伸出手去,似乎在接天上掉下来的看不见的雪。

    “那你给她堆雪人了吗?”季明媚继续追问。

    “堆了,堆得不好。”船夫笑道,声音却忽然低了下来,“堆得不好,但她还是很高兴。”

    “那她人呢,你带她回南方了吧,现在在家吗?”季明媚一连串地问道。年轻的姑娘都爱听这样的故事,虽然这事与她毫无关系,她还是听得兴致勃勃。

    “她死了。”船夫回头看了一眼船舱里的人,低沉地道。

    “啊?”季明媚惊道,“所以你竹篙上绑着的这根白带,就是为了她是不是?”

    “是啊,”船夫微微一笑,“我经常想起她。刚才看见你们的时候,又想到了我们一路北上去看雪的光景。”

    “那……她是怎么死的呢?”季明媚小心翼翼地问道。她不发脾气的时候真是个好姑娘。

    “死了快二十年了,”船夫淡淡地道,“我都快忘了她是怎么死的了。”

    “什么,死了快二十年了?”我听得有些不对,看他的年纪,与那个姑娘相遇估计也就是在二十年前,“那她岂不是看雪回来没多久就死了?”

    “她没有回来。”船夫道,“就死在了那一次去看雪的路上。”

    我和季明媚闻言都默然。他唯一能给她的只是陪她去看一场雪,可是她却死在了看雪的途中。所以,他的倾其所有换来的不是花团锦簇,而是万事俱休。这该是一种无以言说的痛楚吧。

    “你不要难过啦。”季明媚安慰他道,“你千里迢迢带她去看雪,她心中一定很高兴。”

    “是啊,她确实很高兴,但是我却高兴不起来。”船夫笑道,有些伤神往事,“特别是在我知道事情的真相后,就更后悔了。”

    “什么真相?”我问道,心中总觉得此事有些不大对劲。他说的那女子已经死去近二十年了,可是他这竹篙上却还扎着白带,难道他这白带一扎就是二十年,将这艘船变成了缅怀亡灵的船?

    此刻船上除我们之外的四个坐船人,之前都是在等着这艘船来接。四个人同时踏上了一艘缅怀亡灵的船,听着就像是要坐这船去见死者一样,这无论如何都有些诡异。再想到这四个人沉重的表情,很显然是要发生什么大事。

    我心中暗自后悔,不该顺从季明媚的意思上了这艘船。此刻船到河心,四下又渺无人迹,若真是发生了什么事,可谓上天无路遁地无门。那四个坐船人在船舱里一言不发,船夫扭头看了他们一眼,笑道:“你们想知道真相?”

    我心中一个咯噔,忽然想到这个真相或许还是不知道的好,忙又道:“忽然有些困顿,还是等上了岸再说吧。”

    季明媚冰雪聪明,听我这么说也明白情况好像有些不妙,就也打了个哈欠,笑着对船夫道:“被他一说还真有些困啦,我要闭会儿眼啦。”

    她说着抱着我的胳膊,将头靠在我肩上,又对那船夫道:“无论事情真相如何,如果有个人能跋涉千里带我去看雪,我心中都只有高兴与感激。”

    船夫也笑着道:“小姑娘很好,我很喜欢。”

    我听他语气和善,心中略微有些放心,心想就算这船有什么诡异,只要能将我们送上岸去,之后的事便与我们无关。正想着,船底却忽然一个摇晃,整艘船顿时便冲进了一个漩涡中。

    季明媚一声惊叫,整个人差点被甩了出去。我急忙抱住她,却发现船底好像被什么东西撞破了,正在汩汩地冒水。这一下真是让我魂飞魄散,急忙指着冒水处对船夫道:“船底漏水了!”

    这时船从漩涡中出来,却又进入了另一个漩涡。我心中明白过来,难怪这条支流上从不见其他的船,想必这正是一段险途,所以别的船都避开了这里。而这艘缅怀亡灵的船却反其道而行之,故意走到了这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