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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辛馥臻看了我们一眼,无奈道:“你们一定以为这是我在替他们开罪吧?如若我的话你们不信,可以去问问云门寺的住持僧。”

    “可是,不是你自己说的,当时是他们进去接的你父亲吗?”我和季有节都被这些人搞糊涂了,怎么一会儿一个样,比五月天还善变。

    “当时陪同我和父亲去云门寺的,其实并不是钱伯和余妈,而是另有其人。”辛馥臻神色勉强,似乎并不想说,“但是我不想让你们知道这个人,所以就骗你们说是他们。当时进去接我父亲的就是这个人,住持僧也看到了。是我请他答应,若是有人问起这事,不要说出这个人来。”

    “可是,你为何要刻意隐瞒这个人?”

    辛馥臻看了一眼余妈和钱伯,钱伯叹气道:“既然瞒不住了,就告诉镇长吧。”

    辛馥臻点点头,低声道:“那人是我未婚的夫婿。你们一定很奇怪,我长成这样,竟也找得到夫婿,是不是?”

    我和季有节吃了一惊,急忙摇头否认。辛馥臻自嘲一笑,“你们不用摇头,也无须忌讳。人的相貌有没有关系?当然有关系,就连天气的不同都会影响人的喜恶,晴空万里让人心生欢喜,黑云压城让人心情晦暗,更何况是人的相貌,这是无可奈何的事。”

    我听她说得通透,倒是对这位辛家小姐刮目相看。

    “我之所以不想说出他来,是因为他是个戏子,又是招赘到辛家的,怕说出来会给他招致更多的闲话。”辛馥臻低头道。

    原来之前逃跑的那个戏子,就是辛馥臻招赘的夫婿。我和季有节都恍然大悟,可是他为何见了我们就跑呢?

    “昨晚击昏小先生的事他也参与了,以为你们是去抓他的,所以才会见了你们就跑。”辛馥臻道,“这事确实是辛家人做的,本想坐实‘须弥山寺’之事。对不住小先生了,有什么处罚我们都认,稍后我……我便叫他到镇公所来自首。”

    那草台班子是从这经过的,所以那戏子自然也是初次到镇上来。这种草台班子流动性极大,因为谋生不易,班中往往三教九流的人物都有。适才追逐的时候,那戏子看到我们抓住了余妈,却还是自顾逃走了,可见品行并不出众,怎么辛馥臻竟会与他定亲。

    辛馥臻看了我们一眼,似乎知道我们在想什么,幽幽地道:“除了这样的人,镇上还有谁愿意娶我,况且还是入赘辛家?”

    我们都无言以对,辛馥臻笑得苦涩,竟有些看透世事的模样,“我也知道他是贪图我的家世,可那又如何呢?他长得好看但是没钱,我有钱却长得不好看。我们二人各取所需,谁也没有欺骗谁,谁也不用怪罪谁。这就很好……我长得不好看,可是也想要人陪伴。”

    既然她都想得明白,自然也轮不到我们说什么。非但如此,我心中反而还隐隐有些心酸。不过既然当初去接辛如一的是那个戏子,那么之前余妈和钱伯的嫌疑,自然都落在了他身上。

    况且他是入赘辛家,如果辛如一在世,他一个赘婿自然不能为所欲为,如果辛如一不在了,他的处境便会好很多。所以相比之下,他更有杀人的动机。我将这话对辛馥臻说了,劝她尽早让那个戏子来镇公所投案。

    “我父亲并不是他杀的。”辛馥臻还是摇头,不知怎的却忽然哭出声来,用双手掩着脸,眼泪却还是突出重围,从指缝中渗了出来,“无论我父亲在不在世,他都不能沾染辛家的家产,这是我们早就约定下的,我……我们约好了的。”

    世事若都能按约定而行,那便不会有这么多的是非恩怨了。我见她这般模样,自然早就想到了,原来她早就知道人是戏子杀的,却刻意袒护他。因为正如她所言,镇上除了戏子之外,很难再有人愿意入赘辛家。

    “其实,你心中早就想到人是他杀的,是不是?”我柔声问道。她正是花季的年龄,正常的话本就该有少女的情动,只是囿于长相,想必从小到大都过得孤独,心中对于陪伴的渴望,超乎常人。

    只是这个人是杀死她父亲的凶手,她却刻意隐瞒,即使可以理解,却也不能原谅。她没有因为长相,却因为这个举动而成了**的丑奴儿。辛馥臻没有答话,只是无声地哭得更凶了,肩膀抖动得厉害。

    我和季有节都有些感慨,事情的最后真相竟是这样,这是我们之前无论如何都没想到的。不过事情到了这里,有件事倒让我不明白了,便问道:“你既然想袒护他,为何之前又拒绝我的提议,不让此事以你父亲自己出了意外结案?”

    辛馥臻将手放下,一脸的泪痕,茫然道:“我……我心中觉得不该这样……”

    原来她心中一直纠结难当,虽然想袒护那个戏子,却下意识觉得不该如此,所以才会出现这样的矛盾举动。我苦笑一声,她既然并不是一心只想自己,我心中对她的恶感便又降了几分,一个只是想要陪伴的少女,并不是不可饶恕。

    辛馥臻刚才说出让戏子来自首的话,想来此刻人就在辛家。事情说到了这里,季有节自然不再犹豫,出去找了乡勇去辛家抓人,留下我和辛馥臻等人在镇公所里。

    我们一时都没有话说,余妈和钱伯也都脸色灰败,可能觉得为了给他们脱罪,却将辛馥臻的未婚夫婿扯了进来,心中愧疚,看我的眼神也颇有不平,大概是责怪我们多事。我有些尴尬,便问起了那戏子入赘辛家的事。

    辛馥臻一脸呆滞,不知在想什么,所以是钱伯回答的我。辛如一生平喜欢听戏,经常自言世间热闹莫过于戏,所以那草台班子一到镇上,便被他请到了家中,唱完戏后戏班的人正在收拾东西,辛如一却和那戏子闲话起了家常。

    说了没几句,那戏子就诉起了苦,说道这些年世道艰难,自从九一八事变,东北军退入关内,各地赋税加重,江淮水灾又席卷各省,民生维艰。戏班颠沛流离,温饱却是越来越难,言语中透露出想要有个安身之地的想法。

    也不知辛如一怎么想的,听那戏子说了一通后,竟当场将辛馥臻叫了出来,问他是否愿意入赘辛家,纵不能大富大贵,保他衣食无忧总是有的。那戏子听了也是大喜过望,虽然见到辛馥臻长相,却还是一口答应,大概是这些年吃怕了苦的缘故。

    既然双方都有意,这事自然很快便说定了,那戏子本想求辛如一一并收留了戏班,却被辛如一断然拒绝,声言等他和辛馥臻成了亲,戏班便须马上离去,否则便将他赶出辛家。钱伯猜测,这大概是辛如一怕戏班留在镇上,等他过世后会对辛馥臻不利。

    即使如此,就这样决定了辛馥臻的亲事,未免还是太过仓促。钱伯和余妈都是家中老人,难免和他念叨了几句,辛如一却道,他又不能陪辛馥臻一世,这往后总要有个人伴着她。

    当时钱伯和余妈听了都有些惊讶,因为即使要给辛馥臻找个厮守的人,也不用如此着急,怎么听他的意思,倒像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的样子。两人都有这种感觉,却不敢说出口,怕触辛如一的霉头。

    谁知没过多久辛守一就来了,他在云门寺碰到了辛馥臻,请她叫辛如一去云门寺相见。辛如一便将当年须弥山寺的事说了,自言这些年寝食难安,若是能死在辛守一的手上,正是最好的解脱,拜托钱伯和余妈以后好好照看辛馥臻,别让她被人欺辱了。

    当时是那戏子陪着辛家父女去了云门寺,而钱伯和余妈则去了戏班,与班主商量成亲的事。因为辛如一如果过世,辛馥臻很快便要成亲,否则就要守孝三年。让人没想到的是,最后辛守一没有下手,但辛如一却还是死了。

    当时钱伯去叫辛守一离开,而辛守一却断然拒绝时,他们心中便有了怀疑,可能人并不是辛守一杀的。而随后等辛守一自己找上门去,想看看辛如一的死究竟是怎么回事时,他们便肯定了这个想法。

    但是一来辛馥臻要成亲不容易,而戏子又是辛如一自己选定的,二来辛如一自己也一心求死,此刻事情虽然出了偏差,却也算是辛如一求仁得仁。所以钱伯和余妈商量之后,便劝辛馥臻不要将此事说破,而是将事情引导到辛如一设定的轨道上来。

    这样既可以了却辛如一“回到”芥子里的心愿,也是拿住了戏子的一个把柄,日后他在辛家若是有什么异动,可以用来拿捏他。辛馥臻因为辛如一之死正六神无主,所以便听了他们的话。

    所以此事其实不是辛馥臻的主意,而是钱伯和余妈的主意。我听到这里,心中更加释然,虽然辛馥臻答应了,但事情毕竟不是她提出的,勉强算得上情有可原。不过照钱伯刚才的讲述,怎么辛如一倒像早就知道辛守一会来似的,所以才着急给辛馥臻安排日后。

    我拿这话去问钱伯,钱伯也道:“我们也都有这种感觉,但是具体怎么回事,我们却都不清楚。”

    我见问不出什么,也就作罢了。此刻事情水落石出,只剩下一件事还没搞明白,就是昨晚我看到的“须弥山寺”是怎么回事?

    既然所有事都已经摊开了说,余妈自然也就不再隐瞒。她告诉我,将我击昏后让我看到“须弥山寺”,正是那个戏子出的主意,目的就是坐实“须弥山寺”的说法。此事说来神奇,其实不值一哂,不过是像做戏台布景一般,在几块大木板上画上寺院的样子,然后用木棍将之撑着立起,这样远远看着便是一座寺院,但其实木板后空无一物。

    只是当时那样的环境,谁又想得到这些呢。我听得连连苦笑,不过心中却是极为钦佩,这法子说来简单,可也不是谁都想得出来的,可想而知那戏子也是聪明之极的人。

    这么想着,我心中隐隐又有些庆幸。此事若真被隐瞒了过去,这往后辛馥臻还不被他掌控得死死的。现在将他揪了出来,也算是帮了辛馥臻一个忙,虽然她可能并不会领情。

    我问余妈那些木板现在在哪,余妈看了我一眼,答道:“烧了。你和镇长方才追我们的时候,厨房的灶膛里烧的那些就是。”

    我闻言一怔,随即就反应过来,难怪那戏子见了我们便跑,其中或许也有将我们引开的意图,好让那些木板烧得更彻底。后面即使我们抓到他,他也可以矢口否认,这样一来我们就没有直接证据,可以证明他参与了此事。

    虽然镇公所可以用事情前后的关联,来认定他就是凶手,但总归是无人看见他杀人,他多少还有些辩解的余地。不管怎样,事情总算告一段落,剩下的事情已经与我无关,我便从镇公所出来,准备回季家去等季有节,然后便告辞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