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有节偏过头想了想,也有些感叹,随即就问起他要去哪里看戏,我们送他过去好了。住持僧也不推辞,摇头晃脑地道:“人间人便该做人间事,走吧走吧,一道去看个热闹。”
我虽不大想去,可是季有节已经跟了上去,也不大好说什么,就也一路去了。等走过了两条街,来到一处宅院跟前,便能听到里面传出敲锣打鼓之声。这院子虽然宽敞,却不像是专门的戏院。
我抬头去看门口的牌子,一下就看出这是临时写就的,顿时便知道这是一个草台班子。这种草台班子流动性极大,往往是一路走一路唱,到了一个地方之后就赁一处宅子,若有大户人家来请,就去人家里搭台子唱。若没有,就在赁的宅子里对外卖票唱。
这种戏班子卖的票倒是不贵,现如今不比太平盛世,有时候还不一定赚得到糊弄肚皮的钱。我之前听说住持僧爱听戏,还以为他是个资深戏迷,不想来的竟是这样的地方,看来果真只是听个热闹罢了。
季有节上前去买了三张入场的票,我们便一道走进了这院子里。院子很大,正中搭了个戏台子,正有个戏子在上面咿咿呀呀地唱。台下稀稀拉拉几个观众表情严肃,不像是在看戏,倒像是在等台上那位唱完了好拆戏台子。
住持僧在场中找了个凳子坐下,我对听戏不在行,也不知道台上那位唱的什么,便和季有节一道站在边上。听了一会儿也听不出个所以然,颇感无趣,正要提出先走,就在这时,我忽然看到内院中有个人走了过去。
这宅子是内外两个院子,中间有一扇门联通。戏台子正搭在门的边上,所以我站在台子下便能看见内院里的情景。这时我看见里面有人走过,顿时就大吃了一惊,因为这人居然是辛家的余妈!
倒不是说她不该有听戏的爱好,但此时辛家正遭逢大变,连家主都死了,她竟还有心思听戏?况且她也不在前院戏台下,看上去根本不像是来听戏的。那她来这里做什么?
我虽然打定主意很快就要离去,但是辛家一案我从头到尾都参与了,若能在走之前有个头尾自然是最好。所以我这时看见余妈,心中顿时便百转千回。据辛守一所言,昨晚将我击晕的便是余妈,此刻她又不顾辛家出了大事,出现在了戏院中,未免太不寻常。
想到此处,我便轻轻拉了拉季有节的衣袖,将这事说了。季有节也很惊讶,问道:“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沉思了半晌,道:“昨晚余妈从背后将我击昏,随即我便看到了须弥山寺,你还记得这事吗?”
季有节点头,眉头已然皱了起来:“对了,余妈将你击昏后,你说你便看到了芥子里的须弥山寺,这事还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呢。”
“不错,这确实还是个谜团,不过我想的却是另一件事。”我眼睛盯着内院,嘴里道,“辛馥臻和辛守一都咬定是对方杀了辛如一,我们也觉得凶手必定是这两人中的一个。但是现在想来却忽略了一件事……这两个人有可能都不是凶手!”
季有节一愣,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脸上神色顿时也变了,“当时去僧舍搀扶辛如一的是钱伯和余妈,有可能是这两个人杀了辛如一,然后将尸首抬出了僧舍,却对辛馥臻说他们进僧舍时辛如一已经死了,所以辛馥臻才会一口咬定辛守一是凶手。”
“这也能解释为何这两人都在催促辛守一离开。可是,他们为何要杀辛如一?”
“辛家的产业每年获利颇丰,如果辛如一死了,辛馥臻又是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姑娘,那么以后辛家的事还不是他们说了算?”
这其实是很容易猜测到的一件事,但是因为辛馥臻一直都与他们站在一边,所以我们一直都以为这三个人是一伙的,却忘了有可能是钱伯和余妈联合起来,欺骗了辛馥臻。
辛如一原本规划自己将死在辛守一手上,并交代了辛家人。钱伯和余妈得知此事后心中便有了盘算,准备等辛如一死后掌控辛家。但是偏偏辛守一并没有杀辛如一,这顿时让他们的如意算盘成了泡影。
但是他们并不甘心,于是将错就错,干脆自己动手杀了辛如一。因为辛如一自己说过,要死在辛守一手上以求解脱,所以辛馥臻深信就是辛守一杀了他。这样一来,就所有事都说得通了。
“昨晚余妈将我击昏后,制造须弥山寺的幻象让我看到。这不可能就是在那条小巷子里,因为你们昨晚根本没在那里找到我,所以她一定是将我搬到了别的地方,天快亮时才又将我搬到巷子里。”我眼见事情即将水落石出,也不禁有些兴奋,“但是她一个妇道人家,不可能轻松地将我移来移去。所以,她一定还有同伙。”
“当时钱伯正和我一道在辛家,所以这个同伙不可能是钱伯。”季有节也看向了内院,“而这样流动的草台班子,一般走了之后就不会再回来,如果要做什么不为人知的事,请他们来做最合适不过。”
“须弥山寺的幻象,一定也是他们制造出来的。”我也道,跑江湖的人往往会些奇技淫巧的事,只是不知他们用的什么法子。
既然有了共识,我们便不再迟疑,季有节在戏台下叫了个人,请他去镇公所通知乡勇们赶来,自己则和我直接从前院闯到了内院。我们进了内院,却发现院中空无一人,也不知余妈去了哪个房间,只有右边一间厨房的烟囱正在冒烟。
正在我们踌躇间,这时厨房中却走出个男子来,大约二十来岁的年纪,容貌极为清秀,见了我们便说道:“二位先生,此处是我们起居的地方,听戏还请上外边找个座儿。”
听声音倒是极为清脆,想必是戏班中唱花旦的年轻戏子,所以有些男生女相。他是一见到我们就开口说话的,这时一句话说完才将我们的长相看清楚,不知怎的忽然打了个激灵,往后退了几步,然后一下窜进了厨房中。
我见他撒腿就跑,心中反而大喜,因为这说明他认识我。想必昨晚就是他帮的余妈,否则我与他从未谋面,他为何见了我就跑?
我们见他躲进了厨房,自然也快步赶了过去,将厨房的门一下推开了。厨房中正在烧水,一个窗户开在了灶台边上,此时正大开着。一个人正在往窗外跳,却不是刚才那人,而是余妈。
她是个五十来岁的妇人,动作自然不比年轻人敏捷,况且窗台开得有些高,她爬上去之后又不敢跳。正犹豫间我们已经推门进来,她见状顿时将牙一咬,一闭眼就跳了下去。
我们赶到窗前,只见窗外似乎是谁家倒塌之后没有重建,日子久了已然成为废墟,连砖瓦都被人捡走了,因此相当空旷。废墟上有一棵树,枝繁叶茂,我见了这棵树一下就想了起来,当时我昏倒后醒来,正是背靠着一棵树看见了须弥山寺。
此处大概就是他们制造幻象的场所,我见状便也从窗台跳了出去。余妈和那个戏子正一前一后地奔跑。余妈虽然竭尽全力,却跑不快,被我很快赶上一把拽住了。那戏子回头看了一眼,非但没有停步,反而跑得更快了,一眨眼就消失在了一个转角。
季有节年纪也不小了,所以是从窗户上慢慢爬下的,这时见我抓住了余妈,长出了一口气。余妈被我拽住,神色有些灰败,却强自镇定道:“二位追着我做什么?”
季有节喘气道:“辛如一既不是辛馥臻杀的,也不是辛守一杀的,是你和钱伯杀的,是不是!”
余妈原本有些惊惶,这时听到他的话,却忽然又镇定了下来,奇怪地道:“你说是我和钱伯一道杀了老爷?”
“若然不是,你又跑什么?”季有节反问道。
“不论前清还是民国,都没有律法禁止人跑。”余妈不知为何忽然又极其淡定,“镇长若是有证据,就请尽早拿出。若是没有,我可要回家去了。”
“我认识这个地方。”我忽然道,“我昨晚看到须弥山寺,就是在这个地方。当时你在背后将我击昏,这事辛如一可是见到了。如果没找到地方,我们拿你没有办法,可是既然找到了,这两件事关联起来,无论如何都能将你列为嫌犯了。”
“不错。”季有节也道,“你和钱伯带着辛如一从僧舍出来时,人已经死了。但是云门寺住持僧可以证明辛守一没有杀人,而那时辛馥臻没有进入僧舍,所以有机会杀人的,只有你和钱伯。再加上你对这位小先生做的事,几者相叠足以将你定罪,即使是县上复查,也会认可。”
余妈静静地听着,也不反驳,面上并没有害怕的神情。过了一会儿她忽然叹了口气。我们都以为她要说什么,谁知她却道:“老爷是不是我和钱伯杀的,你们可以去问我家姑娘。”
我心颤了一下,不知道她为何会忽然说出这句话来。季有节也大出意料,斥声道:“此事镇公所足以断定,找你家姑娘做什么?”
余妈没说什么,只是坚持一定要见辛馥臻。我们心中都暗自揣测,莫非辛馥臻有什么把柄在她手上,所以她想要挟辛馥臻为她脱罪?
不管怎样,此事也都要和辛馥臻交代,所以她要见就见吧。这时镇公所的乡勇们赶到了,从厨房里看见了我们,便将我们挨个从窗外又拉了进去,然后一行人押着余妈回了镇公所,又派人去叫辛馥臻和钱伯来,顺便也找一下那个逃跑的戏子。
没过多久辛馥臻和钱伯过来了,季有节交代过乡勇,如果钱伯不来或者试图逃跑,就将他抓来。不过看他来时的表情,倒是丝毫没有逃跑的意思。我们见他和余妈都如此淡定,心中都有些奇怪。
季有节将事情对辛馥臻说了,本以为她会恍然大悟,也会认定是余妈和钱伯下的手,谁知她听后没说什么,却先过去拉住余妈的手,低声道:“辛苦你和钱伯了。”
我和季有节听得差点把下巴掉在地上,余妈和钱伯杀了她父亲,她却向他们道辛苦?
“我父亲不是余妈和钱伯杀的。”辛馥臻抚慰完了余妈,神色无奈,似乎对我们一直纠缠这事很是厌倦。
“须弥山寺的幻象是她制造的,人也是她和钱伯进去接的。好好的活人出来后就变成了死人,怎么会不是他们杀的。”季有节好言道,“辛家小姐,你不用担忧,我们很快就会将这两人送到县上去,不会危害到你的。”
辛馥臻叹了口气,问道:“你们以为我是害怕他们报复,所以替他们开罪?”
“我想,或是他们抓住了你什么把柄?”
“没有。”辛馥臻直截了当道,“当时去僧舍接我父亲的,并不是他们。所以,人不可能是他们杀的。”
我和季有节同时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