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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事辛家人决不能承认,这我是知道的,所以我对他们的眼神也不以为意。虽然辛如一死于他杀,但此事实在难以追究责任。若按照辛家人所述结案,则太过荒唐,恐怕县上复查时过不去。

    所以我建议季有节,既然此事无从追究,不如就定性为辛如一自己在禅堂中跌倒,不慎跌到了烛台之上,以致殒命。这样一来大家都能有所交代,而辛守一也不用担这罪名。

    季有节听了自然没什么意见,便去问辛馥臻,若是她愿意就此结案,镇上便将这件命案这样报上去。谁知辛馥臻听了他的话,眼神却越发奇怪。

    我和季有节都被她看得有些心底发虚,不知哪里出了纰漏。季有节轻咳一声,道:“你觉得这样处置,有什么不妥吗?”

    “我们一再坚持须弥山寺的说法,并且请师叔早日离开,本就是存了不追究凶手的心思。”辛馥臻缓缓地道,“可你们为何定要将杀人罪名安在我们身上?”

    她仍然坚持人是辛守一杀的。我闻言劝道:“不需要你们承认罪名,只要按我说的那样结案即可,对你们并不会有什么影响。”

    “这位先生方才自说自话,断言是我父亲要求我们动手杀了他,然后又提出这样的方案,听上去处处都在维护我们。”辛馥臻眼波在我身上流转着,语气却有些冷冽,“若事情真如你所说,我们倒还真要感谢你了。”

    “难道事情不是那样?”我顿觉蹊跷,我确实是处处为他们考虑,可是她却好像不大领情。

    “就算一个父亲会要求自己的女儿动手杀他,可又有哪个女儿下得去手?”辛馥臻冷冷地道,转向了辛守一,“只要师叔离开梅花镇,便没有人可以追究你杀人的责任。可是为何你不走,一定要串通镇公所将这罪名安在我们身上?”

    “我未曾杀人。”她还是一口咬死人是辛守一杀的。辛守一也不急躁,只是低头合十。

    辛馥臻对他置之不理,又对我和季有节道:“我不知道镇公所到底有何用心,但是无论有没有关系,此事辛家人绝不会承认。”

    她断然拒绝解决此事最好的方案,我和季有节都是面面相觑。我心中忽然又有些动摇起来,她说得也有道理,就算辛如一会提那样的要求,可是,又有哪个女儿下得去手或者可以坐视别人下手?

    若辛如一真是辛家人所杀,他们又怎会拒绝以我的建议结案。可如果人是辛守一所杀,那他又为何非但不跑,还串通云门寺的住持僧编造了一套说辞。难道真如辛馥臻所说,他觉得不但辛如一该死,整个辛家也该付出代价,所以留下来污蔑指责辛家人?

    反正辛家人和辛守一之间,总有一方在说谎。可问题是,现在我们都没法断定究竟是谁在说谎。

    “所以你们互相之间,都是一口咬定是对方杀了辛如一。”我也有些无计可施,“敢问辛家小姐,你是几时发现你父亲尸首的?”

    “当时我们陪同我父亲去云门寺见师叔,父亲让我们留在寺外。”辛馥臻道,辛如一在进寺前交代,他这一去是去求解脱的,让他们将他的尸首带回便可,不要追究辛守一的任何责任。

    他们三人等在寺外,她想到父亲这一去再也回不来,一直在车里哭。余妈和钱伯虽然都在安慰她,可是自己心中也不好受,所以说着说着便一起沉默了下来。过了好长一会儿工夫,云门寺的住持僧走了出来,说寺内两个师兄弟的事都了了,请他们进去将辛如一带回去。

    辛馥臻想到父亲的下场,哭得浑身哆嗦,根本没法爬下车,所以余妈和钱伯就一道进了僧舍,将辛如一的尸首带了出来,随即便回到了辛家。

    “咦,”我闻言疑心忽起,对辛守一道,“既然你没杀他,住持僧和他说了之后他自己就可以离去,为何还要人去接?”

    “他来僧舍时脚好像有些问题,走路一瘸一拐,进僧舍就很费劲。”辛守一答道,“住持僧年纪大了,自然不能扶他出去,大概因此才出门去叫他们。”

    “是这样吗?”我问辛馥臻。辛馥臻点头:“他当时确实是有些脚疾。”

    “所以此事的关键就在于,辛如一从僧舍离去时究竟是死是活。”我沉思道。

    “不错。”季有节也道,“可是除了各执一词的两方人,谁也没看见当时的情景,谁能证明当时辛如一是死是活?”

    我朝他微微摇头,示意我也技穷了,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既然场面陷入了僵持,季有节只好让辛家的三个人先回去,至于辛守一,便请他留在镇公所里,等待事态明确之后再做决定。

    辛家三人没说什么便回去了,只是走时看着辛守一的眼神颇为复杂,不过也并没有催促镇公所要将他怎样,看来无论人是不是辛守一杀的,他们都确实不打算追究他。

    我们等辛家人走了,问辛守一:“钱伯和余妈进去找辛如一时,你在哪里?”

    “在大殿里。”辛守一答道,“我那时下定决心,虽然不杀他,但是此生亦不会再见他一面。”

    “那你现在想追究辛如一的死因吗?”我问他,心中暗道,要是当时辛家人当着他的面将辛如一带走,是死是活自然一目了然,就不会有现在这么多事了。

    “我只是想告诉你们人不是我杀的,至于是谁杀的,我并不想知道。”

    我和季有节闻言都有些摇头,明明两边人都不想追究对方,但是这事偏偏就是结不了案。辛守一全程都只说过几句话,此时也没话要跟我们说,季有节便安排他去休息了,又让乡勇们到了饭点给他准备斋饭。

    季有节不住在镇公所,所以安排好这一切后,便带着我回到了季家吃午膳。我刚到镇上便被他拉着去查案,所以此刻倒是他第一次正式招待我。不过叫我惊奇的是,他的原配夫人已经不在了,而家中居然有两位姨太太。

    不过这两位姨太太相处得倒好,我心想季有节倒是聪明,知道三个女人一台戏,所以在戏台前戛然止步,给她们来个三缺一,要不然家里整日锣鼓喧天,不见得我今日到家里来会有饭吃。

    因为季有节对她们说我是故人之子,所以午膳是两位太太亲自下厨做的,雅致清淡,很合我的胃口。两位太太见我吃得多也很高兴,嘴里一边絮叨着季明媚这死丫头和老头闹脾气,出去了也不知道回来,一边挥舞着两双筷子给我布菜,其筷法之精妙,漫天苍蝇都纷纷避其锋芒。

    季明媚想必就是季家的姑娘,我心中暗道,她可能与家里闹矛盾离家出走了,季有节居然也一点都不着急。正吃着饭,两位姨太太又将季明媚的事当作笑话,说给了我听。

    原来这位季大小姐是季有节原配所生,自从去省城上了洋学堂后,接触了新潮流,装了一脑袋男女平等的新思想。她坚定地认为女性也是半边天,而男人纳妾乃是该受人唾弃的陋习,所以回到家后一个劲地鼓动两位小妈离开季有节,独立自主,自力更生。

    可怜她两位小妈从小只知道要三从四德,突然听到女儿鼓励自己私奔,真是目瞪口呆,以为她中了邪,差点给她做了一场法事。季大小姐觉得自己的思想受到了蔑视,发起小姐脾气来就离家出走了。

    她们说得津津有味,只当作一件趣闻。男女平等的新思想原本没错,只是数千年的陋习唯有徐徐改之,哪有可能一蹴而就,我想象着这位季姑娘的天真,也不禁有些莞尔。两位太太说了几句趣闻,知道我和季有节有话要谈,便将碗筷收拾了,请我们去厅堂上说话。

    我谢过了她们,和季有节到厅堂坐下喝茶,讨论了几句辛家的案子。本来我们都信了辛守一的话,可经过与辛家人的一番对质,反而对他又有了些疑心。说来说去说不出什么,我便问他:“此事如今进入了死胡同。你实话告诉我,这事到底跟我有无关系?”

    “告诉你也罢,免得你一直心中嘀咕,觉得我在骗你。”季有节放下茶盏,神色却一下严肃起来,“我与辛家一向有些产业上的往来,前不久辛如一曾来找过我,跟我说起了一件事。”

    我见他这阵势,似乎此事还真与我有关,心中不禁大奇,也面色一肃,凝神听他说了下去。季有节道,就在辛如一死前不久,有一日忽然来镇公所找他,说起前些年他潜心向佛,曾四处寻访名山古寺,在某座深山中发现了一座避世的古寺。

    他在寺中停留了一段时间,后来出山的时候,在快到人烟处时忽然在山腰遇到了一群人。这群人既不像伐木人,也不像采药人,却对着山脚下指指点点。他那时顺着他们指点的方向看去,发现山腰下是一户人家。

    这户人家宅院颇大,独门独户地刚好坐落在山腰下,从山上望去可以将全貌看在眼里。这群人见山中有人出来,也很惊讶,面上似乎颇有警戒之意。辛如一见状,忙向他们申明自己不过是从此地路过,马上就会离去。

    那些人得知他并不是此处人氏后,言谈倒是客气。辛如一与他们交谈了几句话后,便自顾离去了。这本来没什么,这些年他也早将此事忘在了脑后。可是不久前他又再度回到了那座深山中的古寺,等出山的时候,居然又遇到了当年的那群人。

    这两次相遇隔了几乎快二十年,这世上哪有如此巧合之事。辛如一心中暗自吃惊,因为现在看来这两次相遇并不是巧合,而是那群人每年都会到这里来,所以才会和他遇上。辛如一望着山下的那户人家,心中不禁起了疑心。

    很显然,这些人到此就是为了观察山下的那户人家,不过其中到底有什么图谋,他自然不得而知。那群人见到他也很吃惊,不过却没说什么。后来他回到梅花镇,过了没多久忽然听到了一个消息……那个镇子发生了山崩,将山脚下的一户人家埋在了其中。

    辛如一闻讯大惊,终于知道那群人为何年年都去那里。原来他们每一年都将山上的土弄得松了一些,日积月累了近二十年,终于引发了山崩。而因为山崩不是短时间内造就的,所以没人看得出来这其中有人为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