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季有节赶着车将我们都带回了镇公所,随即便立刻叫人去辛家,将辛馥臻和余妈、钱伯三人都叫了过来。辛馥臻在见到辛守一时便是一愣,余妈更是叫道:“你……你怎么还没走!”

    辛家人果然一直在催促他离开。我和季有节对视一眼,此刻在镇公所内,自然是由他来问话,所以他问道:“我们已经知道须弥山寺的来龙去脉。辛家小姐,你从未见到过须弥山寺,却编造了这样一个谎言,意在何为呢?”

    这也是让我好奇的地方,辛家人想嫁祸辛守一,将事情平铺直叙地说出便可,辛如一从僧舍离去后死去,无论如何辛守一都会有嫌疑,何必再如此画蛇添足?

    辛馥臻看了辛守一一眼,低声道:“我不知道镇长在说什么。芥子里有一个须弥山寺,这是我父亲亲手画在禅堂壁上的,须弥山寺更是我们亲眼所见,怎么会从未见过?”

    她仍然一口咬定芥子里藏着一个世界,季有节也不气恼,将辛守一在云门寺所述都说给了她听,然后道:“你还有什么话说吗?”

    “我有什么话说?”辛馥臻凄凉一笑,“我父亲死了,我们辛家人说的话你们不信,却去信两个和尚的话。而这两个和尚一个可能是凶手,一个可能是他的同伙。请问镇长,这是什么道理?”

    季有节一时语塞,竟无从反驳,因为辛家人和辛守一所述其实都是一面之词,只是芥子里有一个世界的说法太过无稽,所以我们更倾向于相信辛守一而已。

    “既然你坚持你父亲与须弥山寺一道消失了,那为何尸首却出现在辛家呢?”季有节说不出话来,我只好替他开口问道。

    “禅堂里有一颗芥子,我想或许芥子是一个通道,须弥山寺的人可以借助其自由往来。若是这样,那他将尸首从芥子中带出,自然也不是什么难事。”辛馥臻答道,脸上表情十分郑重,说得跟真的似的。

    在未曾听过辛守一的讲述之前,我们也都有过这样的猜测,现在听来自然觉得这都是胡扯,但偏偏不能出言直斥。不过她这话中有一个很大的破绽,我闻言马上就道:“可是辛家小姐,你到禅堂的时候,那枚芥子已被我拿走,我也从未对你说过此事,你又从何得知禅堂里有一枚芥子?”

    辛馥臻闻言一怔,她毕竟年岁不大,此时被我抓住破绽,脸上便忍不住露出一丝慌乱。

    我趁势又道:“你若是因为进过禅堂才知那里有一粒芥子,那自然也看到了壁画,知道了须弥山寺之事。我们姑且认为你之前所述都是真的,那你既然知道了须弥山寺之事,又怎会在听到辛守一说起时不产生怀疑,反而回去让你父亲一道去找他?况且在你父亲与须弥山寺一道消失后,你又为何刻意隐瞒,不将这些事告诉镇公所?”

    我注视着她,加重了语气,“据余妈所述,你父亲生前不许任何人进禅堂。所以此事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你没进过禅堂,但是却知道里面有一粒芥子;一种是你其实进过禅堂,却在明知道须弥山寺之事的情况下,还故意将你父亲带到了辛守一面前。敢问辛家小姐,你是哪一种情况呢?”

    季有节一脸欣慰地看着我,眼中大有赞赏之色,想必是没想到我居然还能侃侃而谈巧舌如簧。我心想年轻人要谦虚,就矜持地朝他点了点头,示意自己不过是小有聪明罢了。

    辛馥臻被我问得面色惨白,说不出话来,两手局促地一直抓着衣裳下摆。正当我要趁势追击一举将她击溃时,这时余妈忽然说道:“是我告诉我家姑娘的。”

    我一下懵了,余妈当时确实和我们一块在禅堂内,如果是她告诉辛馥臻的,那我上面这一大堆话顿时就成了废话,除了能让我口干舌燥之外毫无用处。据辛守一说,昨晚在小巷中将我击晕的正是余妈,可是看目前这架势,即使我说了这事,想必她也不会承认。

    季有节还是一脸眼巴巴地看着我,一副期待看到我舌战群儒的模样。我心想年轻人不能轻易认输,便又朝他昂扬地点了点头,重新鼓起气势道:“若是辛守一杀了辛如一,他可以就此远遁,或者躲入芥子之中,我们都拿他没有办法,为何他却一直在云门寺等着我们去找他?”

    辛馥臻这时恢复了平静,答道:“这你应该去问他。”说着顿了一顿,又补充道,“若你问我,我想或许是因为我父亲烧毁了须弥山寺,他觉得不但我父亲该死,就连整个辛家都该付出代价,所以留下来污蔑指责我们。”

    我被她说得一时无言以对,这时余妈也道:“看镇公所的意思,是说我们害死了老爷。若说我和钱伯与老爷有私恨,害死他倒还说得过去,可是你们就连我家姑娘都指责。试问辛家一家人合起伙来害死了家主,其中还有一个是家主的女儿,这话说出去谁会信?”

    季有节也转头看我,脸上的意思相当明显,“是啊,说出去谁会信?”

    我瞪大了眼睛,有点想不明白他为何忽然变成了看热闹的,而这明明是他的事!季有节还在瞪着求知的眼睛看着我,我安慰自己年轻人应该尊老爱幼,这才强忍住没有往他脸上喷口水。

    “那你为何催促辛守一快些离开?你别否认,你刚看到他时还问他怎么还不离开。”我对余妈道,“如果你们真认为是他杀了辛如一,不是应该将他留住吗?”

    余妈张口要答,还没有说出话来,辛馥臻便叹了口气,幽幽地道:“这是我父亲的意思……他曾交代过我们,不管辛守一做过什么都不要为难他,尽量让他周全地离开梅花镇。”

    “所以你父亲在去见辛如一之前,曾对你们有过交代是不是?”她话里又露出了破绽,我马上便抓住了,“所以你们也早就知道,辛守一可能会对他不利!这和你们之前所说的可不太一样。”

    辛馥臻面色疲惫,似乎有些厌倦:“不管你怎么问,除非你找到证据证实我们说的都是假话,否则我们都会一口咬定之前的说法。你对此也没有办法,对吗?”

    虽然她说的没错,但是我心想年轻人岂能就这样轻易放弃?正要再挣扎一下,却忽然一下转过了弯来……她这话实际上透露出了一个意思,那就是承认了之前的说法都是编造的,只是笃定我们找不到证据,所以才坚持不松口而已。

    这么一想,我顿时就瞪大了眼睛望着她。辛馥臻对我微微一笑,笑容却有些悲凉,“父亲希望自己死在须弥山寺,他希望‘回到’芥子里。”

    我和季有节同时愕然,就连辛守一都忍不住身子抖了一下,他之前任凭我们唇枪舌剑都一声不吭,此时却颤声道:“他想回到须弥山寺?”

    须弥山寺的人都认为寺院就在芥子内,这是一种自喻。辛如一砸死了师父,却希望自己能死在须弥山寺里,“回到”芥子中去。可是真正的须弥山寺早已被烧毁,他自然不可能再回得去。

    当初他烧毁须弥山寺后,在废墟前放了一粒芥子,安慰自己寺院是“回到”了芥子中,而不是被他烧毁的。他离开了须弥山寺,却一直希望有朝一日能再回去,偿还自己犯下的错。所以,辛馥臻此前的说法,其实是辛如一自己编造的!

    这是他给自己的一种安慰,安慰自己他已经回到了须弥山寺。这座已经被烧毁了二十年的寺院,这些年来不但成了辛守一的魔障,也一直是辛如一的魔障。辛守一已经泪流满面,一直喃喃地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辛馥臻看着辛守一,低头道:“论辈分,你本是我的师叔。师叔,我父亲做了对不住须弥山寺的事,即使一死也偿还不了,可是我也做不了别的事,只能代他向你致歉。”

    辛守一低声道:“你父亲的事,原本就与你无关。”

    “怎么会与我无关呢,”辛馥臻摇摇头,“若不是他逃出山来,又怎会有我?不过有件事我要告诉你,父亲做下了那件事,这些年来夜夜难眠。可是,他从来没有后悔过出山。”

    “他不后悔……”辛守一呆呆地道,“为什么?”

    “因为人间很好啊。”辛馥臻轻声道,“所以他虽然后悔犯了错,却不后悔来到人间。这是他亲口对我说的。”

    因为人间很好。我咀嚼着这句话,人间确实很好,可能芥子山深处也有红的樱桃绿的芭蕉,可它不会有四五家的烟村,六七座的亭台,而血肉之躯需要的却正是这些烟火气。让一个年轻人守在大山深处,原本是一件难熬的事。

    若他真的耐不住空山的寂寞,本是谁也无法指责的事,可是他却错在不该为了带走寺内财富,砸死了师父,烧毁了须弥山寺!这些年来想必他也是想明白了这个道理,所以夜夜难眠。

    我这时将这些事都想了一遍,自然猜出了辛如一的死因及整件事的经过……他本以为辛守一含恨二十年跋涉而来,定会对自己痛下杀手,所以坦然前去赴死。在临行前,他交代家人按他的说法公布死讯,宣称他是与须弥山寺一道消失的,以慰藉自己心中的悔恨。

    所以在他死后,辛馥臻和钱伯、余妈都一口咬定了这种说法。而余妈故意将我们引入禅堂,其实是想让我们看到辛如一的尸体,并“证实”尸首是从芥子里出来的,将整件事盖棺定论。

    这原本是辛如一的设想,这种设想既可以安慰到他自己,也可以保护辛守一,让人无从追究这件事。他本是存了必死之心,想要以死得到解脱,可是没想到辛守一居然没有下手杀他。

    他在面对昔日的师兄弟时,心中的悔恨达到了顶峰,而辛守一对他的宽恕又加剧了他的愧疚,所以即使辛守一不杀他,他还是心存死志,在回到家后很有可能要求家人动手,用当年他砸死师父的方式,将他也砸死。

    这就是辛家人合谋杀他的原因,因为这是他自己要求的,但辛家人却决不能承认,所以他们又将此事推到了辛守一身上。钱伯和余妈两次催促辛守一离开梅花镇,因为只要辛守一离开了,便可让事情再度回到辛如一的设想上来,让整件事变成无头公案。

    可是没想到的是,辛守一却不愿不明不白地离开。我斟酌了一下,将事情再次从头捋了一遍,然后将之完整地说了出来。本以为这应该就是最后的真相了,谁知辛家人听了,却都眼神奇怪地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