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长看出了我的心思,也有些赧然:“先生有所不知,山民与狼本是你死我活的关系。所以在听到狗娘可以召唤狼群后,我们都觉得留一条召狼的狗在村里,叫人放心不下。”
我恍然大悟,狗娘刚救了小杨村的后生,小杨村却要赶它走,此事说起来着实没甚光彩之处,怪不得杨思昭说起时遮遮掩掩的。我听得有些叹气,不过也不奇怪,人心这东西向来如此,不惮以最坏的心思揣度别人,哪怕是一条狗。
“那后来呢,狗娘怎么走的?”我问族长。
“后来是我发的话,狗娘对村里有恩,这是谁也抹不掉的,可是既然它认了狼群,就不能留在村里,所以决定杀只羊,让全村人礼送它入山。”
族长道,当时杨思远听了他的话后一声长叹,知道这是最好的法子了,就黯然点了点头。于是全村都忙了起来,杀了一只羊,敲锣打鼓送到他家门口。狗娘正在跟杨思远闹着玩,咬着他的裤腿打转,忽然见一大堆人吹吹打打地到了自己家门口,它有些困惑,就瞪大了眼睛看着杨思远。
杨思远被它看得鼻子一酸,蹲下身子搂住了它,说道:“狗娘,狗娘,我对不住你,这村子,他们不要你待了。”
狗娘还是疑惑地看着他,又看看围观的人,它打了个响鼻,慢慢走到羊肉前,闻了闻,然后征询地看着杨思远。杨思远说道:“你……你吃了这羊肉,就进山去吧。”
狗娘顿时明白了过来,它眼里一下没了光彩,知道这是村里人要赶自己走了。它鼻子里喷了一口气,连看都不看那羊肉,只是慢慢摇着尾巴走到杨思远的面前。杨思远不敢看它的眼睛,铁打的一个汉子,竟抱着头呜呜地哭了起来。
狗娘歪着脑袋静静地看着他,然后低下头,伸出舌头舔他脸上的泪痕。杨思远再也忍不住,一把搂住狗娘的脖子,吼道:“谁敢逼它走!”
大家都被他的气势震住了,一时没人敢开口说话。狗娘用脑袋轻轻蹭着杨思远的身子,然后一个扭身从他手里挣脱了出来。它看看杨思远,又挨个环视了周围的人一圈,呜呜低声叫了两声,摇摇尾巴,竟然自己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族长见状忍不住长叹一声,说道:“狗娘傲气着呢,小杨村既然不肯留它,它也不肯待。小杨村……对不住它啊。”
正说着,往村外走的狗娘忽然仰首朝天狂吠了起来,没多久,群山环绕之中,此起彼伏,响起的都是狼嚎声。大家都叫声不好,小杨村要赶狗娘走,它这是在召唤狼群呢。狼嚎声越来越近,瞧这阵势,怕不是没有上百匹狼在回应狗娘的召唤吧。年长点的村民都开始哆嗦,上百匹狼,这是要灭村的架势啊!
狗娘走到村口时,整个村口到处晃荡着绿幽幽的狼眼子,但是狼群并没有冲进村里来,而是看着狗娘走出来,然后迎上来将它簇拥在内,就像迎接王后一样,朝着深山走去。
就这样,狗娘离开了小杨村,离开了它的主人杨思远。
族长将这些事娓娓道来,我听得也禁不住有些热泪盈眶,这样的狗,这样的事,任谁听了都会有所动容吧。族长说完这些事后,正在感慨,这时杨思远和新媳妇一道走了出来,族长见状便叫过他们,让他们在席上细说一下昨晚狗娘回来的事。
杨思远嘴拙,支支吾吾了半天说不上什么来,新媳妇见状便在他身后脆声道:“我来说吧。”
族长显然也对新媳妇极为喜欢,便点了点头,含笑道:“昨夜村里的小子们造反,叫你受委屈了。”
“不敢。他们叫我一声嫂子,就是自家兄弟,弟弟们和我玩闹,正是对我亲近。”新媳妇说着话头一转,心直口快,“不过我们家狗娘的事,我对村里可有些意见。”
她说得掷地有声,又是嫁到村里的第一天,就敢这般对族长说话。我心中不禁有些敬佩,对她更有好感,不过却微微有些替她着急,宗族之中一向规矩森严,若是第一天就惹恼了村中的老人,以后她的日子可不会好过。
好在族长听了她的话后也并不动气,反而连连叹息道:“在这事上,确实是小杨村对不住狗娘,人不如犬,人不如犬哪。”
周围的人各自也都有些自责,当初不该将狗娘赶出村子。杨思远见状忙安慰大家:“知道狗娘在山里过得好,也就够了。它在山里自在,不一定要待在村里。”
族长摆手道:“错了就是错了,不用替我这把老骨头留脸面。说说吧,昨夜狗娘怎么回来的?”
新媳妇见族长磊落,不禁也起了一阵敬意,就上前来将昨晚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她口齿伶俐,说起话来声情并茂,眉眼间也有些动容,显然也与我一样,被狗娘的传奇事迹所震撼。
昨晚的那场酒闹完了,杨思远将客人们都送走后,已经是大半夜了。而这时,在几个后生的轮番围攻下都面不改色的新娘子,却在面对杨思远憨厚的笑脸时,有些惊慌失措了。她局促不安地坐在床上,忽然想起自己没盖盖头,急忙又将扯下的盖头盖到了头上。
杨思远看着新娘子的举动,也是紧张得两手出汗,不知该如何是好。正当这两人相顾无言,准备对坐到天明时,这时从门外却忽然传来了一阵扒门的声音。两人都吓了一跳,这三更半夜的,怎么会有指甲抠门的声音?
新娘子惊吓之下,就情不自禁地朝着杨思远靠了过去。杨思远面对新娘子时噤若寒蝉,这时听见这阵类似鬼敲门的声音却是毫无惧色,安慰她道:“别怕,别怕。我去看看。”
我在一旁听着新娘子的述说,不禁有些好笑,杨思远不怕鬼却怕新娘子,这意思换算下来,大概是说新娘子比鬼可怕。
杨思远过去开了门,刚打开一条门缝,外面就伸进来一只爪子。杨思远一愣,把门打开,只见一条大狗顶着月色,在门外朝他轻轻摇着尾巴。
杨思远顿时就扑了过去,搂着那大狗的脖子叫道:“狗娘!”
狗娘用脑袋蹭着杨思远的脸,又伸出舌头舔了他一下,嘴里呜呜低喃着。杨思远又惊又喜,百感交集:“狗娘,你知道我今晚成亲,所以回来看看我,对不对?”
这时新娘子在后面轻声问道:“怎么了,谁回来了?”
杨思远回头叫她:“你快来,我们家的狗娘回来了。”然后又回过头去对狗娘说,“狗娘,你看看,这就是我的……我的媳妇。”
新娘子掀掉盖头,惊奇地走过来看着门外的大狗。狗娘抬头看了她一眼,又看看杨思远,然后走过去,轻轻地嗅了嗅她身上的味道,摇了摇尾巴,认下了这个女主人。
杨思远开心之下,过来搂着狗娘的脖子,忽然有些哽咽:“狗娘它……它没有怪我!”
新娘子见他忽然这样,走上来握住他的一只手,柔声道:“你给我说说狗娘的事吧,它怎么从山里出来?”
于是杨思远就给她讲了狗娘的事,讲他们的相依为命,讲狗娘救了小杨村的后生却被逼入深山。新娘子听了也掩嘴哭了出来,她低声叫道:“狗娘!狗娘!”
狗娘在杨思远家待到天快亮时,又悄悄地走了。
大家静静地听完了新媳妇的述说,都陷入了一阵沉默,万万没想到,狗娘居然会在杨思远成亲的当天晚上,回娘家“贺新郎”。狗娘虽说只是一条狗,可是做出的事却叫人眼眶湿润。
我刚开始听说狗娘回来时,除了感动之外,并未觉得其中有什么不对,此时听新媳妇说完之后,却忽然想起昨晚起夜时,在族长家院外见到山神巡山,那山神身下骑着的正是一条狗,而狗娘也是昨晚回小杨村的。
虎啸天是被山神号令狼群咬死的,而昨夜“贺新郎”的狼嚎是狗娘号令狼群发出的,这样看来,山神与狗娘都能号令狼群。而我昨夜看见的,则是山神骑着一条狗,这其中莫非有什么关联?
难道,狗娘就是山神骑着的那条狗,山神陪着狗娘回来“贺新郎”,所以昨夜才会出现在族长家院外?杨思昭起初对我说起狗娘时,就说它是一条来历不明的狗,是忽然出现在山中的。可是,山中又怎会无故出现一条狗呢?
我越想越有可能,原来小杨村与山神的关系,就是杨思远收养了山神的坐骑。那这样看来,虎啸天的死岂不是越发与小杨村有关了,否则山神又岂会无端杀人?
但是老族长救过虎啸天,小杨村不是与虎山有一份情谊吗,为何山神与小杨村有关,却去杀了虎啸天呢?我越想心中越是疑惑,面上也不自觉有了些变化,族长见我神色有异,关切地问道:“先生怎么了?”
我昨夜对他说起山神骑着一条大狗时,族长似乎也曾想到了什么,却没有对我说。此刻想来,既然我想得到山神与狗娘的关系,族长又怎会想不到。他既然想到了,为何却只字不提,他到底在隐瞒什么?
我按捺下心中疑窦,笑着朝他摇了摇头,示意没什么事。族长见状也就不再追问,大家说了一阵狗娘的事,感慨了一阵,因为是大喜的日子,没多久也都高兴了起来。我吃过了早膳,心中对虎啸天的死已经起了疑心,一时有些摇摆不定,不知接下来该如何应对。
思前想后了半天,还是决定先去一趟虎山。将信亲手送到收信人手上,一向是我立身的原则,不过虎啸天既然不在了,自然也就没有将信送到他手上之说。既然虎山有人留守,我就去一趟虎山将信留下,否则谁知道虎小山攻打狼窝几时才会回返。
这么想着,回到族长家后,正要对他说,这时族长请我在堂屋坐了,不等我开口便道:“刚才说到狗娘时,我见先生脸色有异,约莫是想到了什么吧?”
他忽然主动说起这事,倒让我吃了一惊,正要开口,族长便伸手示意我不用说,自己道:“昨夜山神巡游入村,今日又听到狗娘回村贺新郎,先生聪慧,自然想得到它与山神有些关系。不瞒先生,我昨夜听先生说起时便想到了这事。”
“那族长怎么不说?”
“狗娘是被小杨村赶走的,若是村里知道它可能是山神的坐骑,或许会让人心惊惶。我想着,若是狗娘与山神因此怪罪小杨村,就由我这把老骨头来承担罢了,所以不对他们说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