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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里村寨,想必平素里日子过得也是清苦,难得有这样热闹的时候,所以一些年纪相当的后生闹得很是欢腾,推杯换盏间人声鼎沸。我与同席的几位老者说了一些话,讲了一些山外的新鲜事,随即便听到那边声音越来越大,有人扯着嗓子喊了一声:“新娘子,出来敬酒了!”

    其他的后生哄堂大笑,也都跟着起哄,要新娘子出来敬酒。杨思远被他们吵得头大,只好红着脸大喝一声:“瞎喊什么,有本事冲我来!”

    后生们不甘示弱,回敬道:“瞎喊什么,有本事叫新娘子出来!”

    老人们见他们胡闹,大喜的日子也都不阻止,只是含笑旁观。大家都闹开了,哪管这许多规矩,纷纷叫嚷着要新娘子出来敬酒。杨思远无计可施,又镇不住他们,正要求饶,这时,刚才第一个叫嚷的人忽然停住了,眼神也一下发直起来,整个人似乎都愣住了。

    大家见他不喊了,有些奇怪,纷纷顺着他的眼神回过头去看门口。只见门口的一对大灯笼下,新娘子蒙着盖头过来了。她盖着盖头走了两步,觉得头上的东西有些碍事,就一把扯了下来,露出一张俊俏的脸,呼哧呼哧地走到酒桌前来,脚一抬就放到了凳子上,一副横刀立马的模样,俏生生地喊道:“哪个要新娘子敬酒的,我老大海碗敬你!”

    后生们都轰动了,我见了也有些惊讶,眼见新娘子竟然从洞房里走出来,这可是闻所未闻的奇事。大家都觉得脸上有光,就你一碗我一碗地敬了起来,嘴里喊着要将新娘子灌醉,叫杨思远今晚干着急,谁叫他娶这般俊俏的媳妇来着!

    我在一旁听得有些腹诽,心说原来娶个漂亮姑娘还要受惩罚,那上天保佑你们以后娶的姑娘都能拿奖励。这时老人们见新娘子跟后生们拼酒,也全都离席围了上来,我也挤在人群里看热闹。

    后生们本想将新娘子灌倒,谁知新娘子一碗接一碗地往嘴里倒酒,竟是一点醉意都没有,反倒是后生们轮番上阵,又挨个阵亡,一个个喝得东倒西歪的,直往桌子底下溜。围观人群见了,都忍不住喝了一声彩。

    我看得也是瞠目结舌,眼见她一只脚踩在凳子上,真是英姿飒爽,忍不住想起《水浒传》中的一位巾帼英雄,怀疑她下一刻就会拍着手,对着桌子下的一堆醉鬼笑道:“饶你奸似鬼,喝了老娘洗脚水!”

    正想得出神,族长在一旁含笑道:“新娘子家中开酒坊呢,落地时入嘴的第一口就是酒。也好,总算还有个人能收拾这帮小子。”

    原来新娘子家中是开酒坊的,难怪如此海量。最先起哄的那后生这时也扛不住了,却还是扒着桌子不肯倒下,大着舌头说:“嫂……嫂子,思威服……服你了,我也要娶个像你一样的媳妇,你……给介绍不?”

    新娘子脆生生地答道:“成!嫂子在山外给你留意。”杨思威这才心满意足地倒下了。

    这一场酒闹了好一阵,直到快半夜时才散去。各家都将烂醉如泥的人扶回去了,我今夜在族长家借宿,因此在酒席散后又跟着他回去了。到家后族长便将我领到一间空的偏房,又给我拿了新的被褥铺上,嘱咐我山里不比山外,夜露重,不要着凉了。

    我谢过了他之后,族长便掩门离去。我将灯吹灭上了床,因为方才多喝了几碗酒,这时酒意上来,一阵放松,很快便束手就缚被拖进了睡乡。不知睡了多久,晚上喝的酒全都变成了尿意,又将我憋醒了。

    我从床上爬起走出门外,刚出门就忍不住打了个激灵,山里确实比山外冷,夜风吹在脸上就像一记记耳光,抽得人面上发紧。我被这风一吹,顿时清醒了不少,只想解完手快点回到被窝的怀抱。

    茅房在院里,我摸黑走了过去,解完手出来正要回房,却忽然听到院外的小径上响起了一阵脚步声。这脚步声十分轻柔,似乎是猫狗之类发出的,又像是有人在踮着脚走路。我心中奇怪,便回头看了一眼。

    就这一眼,我浑身的血液几乎刹那凝固,一股寒意直冲头顶……黑暗中有一个模糊的身影从院外走过,似乎是一条狗。这不奇怪,奇怪的是狗背上还骑着一个人,红衣红帽,却只有一尺身高,像是一个不足周岁的小小婴孩。

    可是半夜三更的,怎么会有一个婴孩骑着一条狗从这走过?我上下牙齿不断地打着战,脑中蓦然想起杨思昭说过的虎啸天死因,更是差点腿一软瘫倒在地。

    山神巡山!

    我之前还对虎啸天的死有些怀疑,觉得或许与狼窝有关,此时却亲眼看见山神在眼皮子底下经过,只觉得有个小鬼趴在后脖子处吹阴风,后背凉飕飕的,差点没被吓死,整个人都像是被阴风裹住了,动都动不得。

    过了好半晌我才缓过气来,艰难地挪动僵住的腿转过身去,不料刚一转身,就发现身后站着一个人,一言不发地盯着我看。我此时正是杯弓蛇影的状态,被这人一吓,几乎原地蹦了起来,那人见状忙道:“先生怎么了?”

    这是族长的声音,我听出来后,这才惊魂未定地喘了口气,虽然不过短短片刻,整个身子由于过度的紧张,竟然有些酸痛起来,忙将刚才看到的告诉了他。族长听后也是满脸的骇然,马上朝着院外望去,却什么也没看见,不禁看向了我。

    我在高度紧张之后神情有些恍惚,夜黑得像是深水之底,让人压抑却无处逃遁。我看着黑漆漆的院外一时有些失神,等回过神来时发现院外确实什么也没有,顿时心中就起了一些自疑,到底方才是真的看见了山神,还是一时眼花产生了错觉。

    族长见我没有开口,又转过头去看院外,不知怎的脸上神情却严肃了不少,眉头也皱了起来。我怕他觉得我是信口开河之辈,忙勉强笑了一下,道:“可能因为白日里杨思昭和我说了虎啸天的死,所以我醉眼模糊,一时眼花,叫族长见笑了。”

    族长却没有附和,而是皱眉问道:“先生刚才看见的,是山神爷骑着一条狗?”

    “也有可能是一条狼,夜太黑,我看不清楚,只觉得那坐骑的尾巴上翘,所以觉得是一条狗。”

    尾巴是否上翘,是区分狼与狗的重要标志。族长自然也知道这道理,他闻言似乎想到了什么,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却没有说什么,而是请我早些回屋,夜风侵人,不要受了风凉。我舒缓了一下身子,与他一道回到屋中,心中暗自思忖着,看族长的神色,分明是对我刚才所见有所触动,莫非他知道些什么?

    这么一想,心中顿时又有些摇摆不定,若是这样,为何族长听了我说的事后一言不发,他在隐瞒什么?不过就算他对我隐瞒了什么,我身处人家村中,也没有什么可指责的。族长在我屋中与我说了几句话后,便请我早些歇息,然后就关门出去了。

    我躺在被窝里,一闭上眼就全是红衣红帽的人影,阴森感顿时又去而复还,不禁又出了一身冷汗,一时也没了睡意,忽然又想到了一件事。虎啸天是被山神带走的,而如果不是我眼花的话,山神今夜就出现在了小杨村,这是不是可以说明山神与小杨村有些关系?

    既然如此,那虎啸天的死呢?直到现在,我都还不知道山神为何会将虎啸天带走,难道这其中的因由也与小杨村有关?

    虎啸天是查探古音下落的唯一线索,却就这么断了,我心中着实有些不甘,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了半天,几时睡着的也不知道。临到天亮时,我在睡梦中似乎隐约听见了一阵狼嚎声,由远及近,此起彼伏,似乎满山的狼都在朝天嗷叫。

    我因为睡得晚,夜里又出了一回那样的事,所以睡得深,并没有醒过来,只是想着杨思昭说的一句话……山里人家的,谁不是听着狼嚎长大的。也就没有将之当成一回事。

    第二天我起得有些晚,睁开眼时便看见窗外日头大好,阳光从窗外探头探脑地照进来,不禁吃了一惊。天色已经这么迟了,我却还在人家里酣睡,这可太过失礼了。这么想着,就急忙起了床,穿好了衣物便出了门。

    族长已经在堂屋里等着我,见我走进去,含笑问我昨夜睡得可好。我有些赧然,连声反省自己贪睡,在族长面前失礼了,又偷眼看了他一眼,见他神色并无异常,似乎已经将昨晚的事忘在了脑后。

    族长笑着摇摇头,说道:“先生昨夜受惊了,睡得不好,是我们失礼了。”

    我急忙又客气了几句,然后就随着他一道出去吃早膳了。早膳是接着昨晚的婚宴吃的,还是在杨思远家门前的空地上,妇人们已经热好了饭菜,正在招呼大家入席。我和族长在席上坐好,却不见杨思远和新娘子。

    族长见状顿时面色一沉,道:“思远和他媳妇呢,怎么不来招待客人,一点待客之道都不懂得!”

    同桌的一个老者道:“昨夜狗娘回来了,半夜来扒门,把新媳妇吓坏了。后来思远出来把狗娘领进屋去了,人和狗叙了大半夜的旧,这会儿他们正在屋里说这事呢。”

    “哦,是狗娘回来了啊。”族长这才将脸色放缓,“难怪昨夜听了一宿的狼嚎,狗娘这是让满山的狼都来贺新郎啊。”

    原来昨夜的狼嚎是这么来的。我听得又惊又奇,居然是狗娘在贺新郎!

    可是,为何他们说起狗娘时会用“回来”二字呢,难道狗娘并不在村里?我想起在听到狗娘的奇事时,曾问过杨思昭狗娘是否还在村里,杨思昭却语焉不详,不愿再说起,似乎有什么忌讳。

    这时我又听到了关于狗娘的事,自然有些忍不住,便问族长道:“怎么狗娘之前不在村里吗?”

    族长听我发问,忙道:“先生也知道狗娘的事?”

    我告诉他,在来的路上杨思昭跟我说了狗娘救主的事,后续的事却没说,此刻又听到他们谈起,所以一时有些好奇。

    族长闻言苦笑一声,用手磕着桌子道:“这事说起来,是小杨村对不住狗娘。思昭没有告诉你后面的事,那是给小杨村留脸面呢。”

    此事既然涉及小杨村的脸面,我自然也不好再问。谁知我不再问,族长却自己往下说了,原来当初狗娘召狼救了杨思远等人,从山中回到村里后,村里就召开了全族大会,商讨对杨思远以及狗娘的处置。

    我闻言有些诧异,狗娘不是救了人吗,怎么还要召开大会处置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