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月在床上回头看了我一眼,道:“你睡吧。鬼今晚不会来了。”
我张大了嘴:“什么意思?”
古月自顾翻身朝内躺好,“来了新客人,它不会来了。”
我顿时有点懵:“那鬼怕生?”
古月没有再回我,我只好又重新躺回床上,眼睛却不断瞟着牢门外,心中嘀咕着什么闹不闹鬼的,不会是古月这老小子戏弄我吧。虽然这么想,心中却始终踏实不下来,就这样迷迷糊糊过去一晚上,果然什么事也没发生,第二天起来的时候倒顶着两个大黑眼圈,活像半夜里被谁迎面打了一拳。
清晨起来,看守过来将牢房里的人都放了出去,我跟着他们一道到了外面的空地上,发现栅栏那边已经有一群人在活动,却全都是女的,顿时恍然大悟,原来这个栅栏就是用来隔开男女囚犯的。
两边空地上各自放着一个大铁桶,里面装着稀饭,旁边放着碗筷,我们排着队一人领了一碗稀饭和几块咸菜,各自找地方坐着喝了起来。我坐在古月旁边,没滋没味地喝完粥,问他:“平时你们在这里都做什么呢?”
我这时想到如果我一直都出不去,卜鹰既然知道我在这里,必定会来找我,心中的焦虑淡了下去,因此语气也平静了起来。
“只要不离开这里,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古月回答我。
我一怔,看了看空地四角的看守,他们全都神情肃然,但是面相却相当平和,与寻常狱卒的凶神恶煞相去甚远。要是真如古月所说,只要不离开这里想做什么都可以,那待在这里也不错啊。我心中这么想着,又听古月幽幽地道:“可是不离开这里,又能做什么呢?”
我环视四周一圈,发现大部分犯人都如他一般,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喝完了粥之后便三三两两地靠在墙角晒太阳,连动都懒得动。还有几个则不大对劲,其中一个居然怀里抱着一只老母鸡,在那窃窃私语,不知在交流什么看法。还有一个人正仰面看天,和从上空经过的一只鸟寒暄着,语气亲热得就像飞过去的那位是他的儿女亲家。
这些人怕不是神志都有些问题吧。我心中暗自发毛,古月见我眼光发直,淡淡地道:“要是你在这里待上十年,也不会表现得比他们更好。”
我这才知道长时间待在一个封闭的地方,对人的折磨竟有如此之大,不由哆嗦了一下,暗自祈祷卜鹰能早些发现我没有从这里出去,早点来找我。相较之下,古月除了有时候会选择性耳聋之外,其他的表现已经是这些人中最好的了。
“他们或多或少都有点不正常,那你呢,又是怎么撑过这十年的?”我忍不住问他。
“怎么撑过的?”古月慢慢地重复了一遍我的话,然后朝着我诡异地一笑,我背上一寒,以为他也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也的特殊爱好,这时他忽然手腕一翻,竟从衣袖里翻出一个东西来。
这东西是个长条,顶端扁平,上面缀着一片毛丛,竟然是一支骨质的牙刷。只是牙刷柄却被磨成了三角锥的形状,尾端尖锐,想必可以轻易地刺入人体。我大吃一惊,原来他竟将这把牙刷磨成了杀人的凶器,可是……他要杀谁呢?
“要想让牙刷杀人,不能将柄磨平磨薄,否则在刺入人体时很容易折断。一定要将它磨成三角锥,既保证了锐利,又不易折断。”古月居然还细致地给我讲解起了牙刷杀人**,我瞠目结舌地看着他,原来他也只是看着正常,实际上却喜欢冷不丁地捅谁一牙刷。
我一想到自己居然跟他在一起呆了一个晚上,不禁冷汗涔涔而下。古月看了我一眼,忽然将牙刷柄对准了自己的心口,用力往下一压,我惊叫一声,惹得远处的几个看守朝着这边看来。古月将牙刷往下一放贴住了胸口,又用手捂住,朝着他们咧嘴一笑,他们便又扭过头去,不再理会这边。
“只要你的决心够大,将牙刷柄往这里用力一捅,”古月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似乎闻到了自由的味道,“就谁也阻止不了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我听得毛骨悚然,随即又恍然大悟,原来他磨这柄牙刷的目的是用于自杀,并不是要给谁来一下。这想法想必是他觉得撑不下去时萌发的,只是不知为何最后却没有付诸行动。
“你是不是觉得奇怪,为什么我最后没死。”古月看着我,眼里有一种说不上来的神色在闪动,“原本在那天晚上,我已经决定把牙刷捅下去了,可就在那个时候,我听到了那阵笛声。”
“笛声?”我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对,笛声,吹的是《鹧鸪飞》。”古音回想起了那晚的往事,脸上露出陶醉的表情,“那阵笛声就那么忽然地响了起来,就像是专门为了拯救我而来。”古月说着,忽然泪流满面,“我知道它在对我说,鹧鸪会飞出去的,我也对它说,鹧鸪会飞出去的。所以我放下了手中的牙刷,我又不想死了。”
他情绪有些波动,我默然听着,虽然不能感同身受,却也有些理解。人在陷入绝望时,一旦找到什么寄托,便会重新焕发出希望。
“那你知道,那阵‘鹧鸪飞’是谁吹的吗?”我问他。
“知道。”古月告诉我,在他暗中磨牙刷柄的那些日子,有一天,栅栏那边的女囚中,忽然有一个人跑到栅栏边上,指着监狱后边的一丛竹子对看守说,能不能给她一节竹子做成笛子。看守犹豫了一下,去请示了秦简后却回来拒绝了她。
他当时目睹了这一幕,看着那个女囚脸上失望的表情。他心想,没有希望了,不用再撑下去了,去死吧,死了也比待在这里好。当天晚上他就准备将牙刷从心口捅进去,谁知道就在那一刻,监狱里却神使鬼差般地响起了那阵《鹧鸪飞》。他当时就喜极而泣,他知道,秦简终于答应了那个女囚,给了她那节竹子。
“你是不是觉得奇怪,为什么一首曲子就能给我活下去的勇气。”古月问我,然后又自顾道,“不,你不会理解的。我出身音律世家,自落地起便耳濡目染,自小与音律相伴为生。你知道这十年来我最难受的是什么吗?”
他指着自己的耳朵,“是没有音乐。你知道整整十年不能听到一个音律,对我的折磨有多大吗?就像一条鱼上了岸,再也得不到水的滋润,就像一只鸟折断了翅膀,再也不能感受天空的辽阔。”
他说得激动,我伸手过去在他手背上拍了拍,表示理解。古月朝我笑了笑,喃喃地道:“鹧鸪会飞出去的……第二天我就去找了她,对她说了这句话。”
“鹧鸪会飞出去的。”我也附和了他一声。
“你运气不错……牢房里正在闹鬼。”这是他第三次说起这事,我终于按捺不住,问他:“牢房里正在闹鬼,跟我运气不错有什么关系?”
“因为鬼可以穿墙啊,它能带你走出这里。”古月郑重其事地说道。
我又被他噎了一下,这是什么逻辑?要照这么说,我们大家排排坐挨个撞死在这里,马上就能升天,真是皆大欢喜。我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怀疑他虽然看着正常,但其实神志还是有一些问题的。
古月说完了就径直闭上眼晒太阳,不再理我。我四处环顾了一下,刚才那个抱着母鸡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到了我身旁,摊开手上不知哪来的碎米粒喂那只鸡。那只母鸡正一下一下地点着头,无条件地对他的任何说法表示同意。
我在那看了半天鸡吃米,有点想问他吃不吃这位朋友下的蛋,却最终还是没敢问出来。那人喂完了鸡,冷不丁问我一句:“贵姓?”
“免贵,姓文。”我忙将自己的姓名说了,又请教了他高姓大名。
“他们都叫我老姚。”那人将母鸡放开,任凭它去别处觅食,眼神却一路跟着它。“你是不是觉得我的神志有问题?”
“啊?没有。”我连忙否认。他却微微一笑,淡淡地道:“没关系。你不觉得在这样的地方待十年,神志一直清醒是一件很没意思的事吗?”
所以你就发个疯玩吗?我心中暗道,觉得自己真是跟不上这些人的思路。不过看他说话清晰的样子,确实不像是神志有问题。
“最重要的是要有事做。”老姚静静地道,“如果你不想发疯,就要拼命给自己找事做,无论什么事。否则你在这里撑不过三年。”
我仔细想了想,居然觉得他说的话很有道理,一时间竟觉得他非但神志没问题,甚至算得上一个智者,便问他:“古月说牢房里正在闹鬼,是真的吗?”
“是真的。那鬼已经带走了一个人。”老姚看了古月一眼,又补充道,“你运气不错。”
他也说我运气不错。我紧接着问他一句:“为什么?”
“因为鬼能带你走出这里。”这回答也和古月的**不离十。我狐疑地看看他,又看看古月,这两个人的神志看着像有问题,又像没有,我一时吃不准他们到底什么情况。
古月在一旁听我们说话时一直没有睁眼,这时却倏然睁开,眼神瞥向了栅栏那边。栅栏那边有个女囚朝着这边走来,大约年近四十,身姿绰约神情恬淡,容貌虽不是极美,却让人莫名觉得有一种亲近感。
我眼看着古月就像吃了弹簧一样从地上弹起,一路小跑着朝着栅栏那边过去了,心中便有些了然,这大概就是古月说的那个吹奏《鹧鸪飞》的女囚了。
“她叫锦笛。”老姚顺着我的眼光看去,说道,“古月就是因为她才活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