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磊在皇城最西边的朝天宫西坊穿梭了半天,直到天黑也未找到刑部尚书雍伦的府邸。
倒是在问路时,被不少百姓当成疯子,毕竟谁会相信这里住着刑部尚书一家。
若不是付斐再三肯定的告诉他,雍伦四年前卖掉了了在小时代坊的豪宅,全家搬来这边,白磊打死都不相信堂堂朝廷一品大员居然住在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当然,鸟不拉屎只是相对于,正阳门到钟楼大街两侧的繁华地段而言。
不得不说雍伦为了所谓的积阴德,还真是不含糊,难怪范成仁称他为雍疙瘩、茅坑里的石头。
华灯初上,街巷内响起零星的爆竹声,从熊孩子们欢闹的笑声中,能很自然的感受到了渐浓的年味。
一条昏暗的胡同里,一个胖乎乎流着口水的孩童趴在地上,背上骑着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一边使劲儿拍打他的脑袋,一边喊着驾驾驾,背后好几个熊孩再踹小胖子的屁股,另有三五个孩子围在一旁,嘻嘻哈哈喊着傻子之类的话。
“笨马儿,快跑,跑快点,在不快点跑就不跟你完了。”骑在小胖子背上的小孩趾高气昂的拍打着小胖子的脑袋喊道。
踹小胖子屁股的几个小孩喊道:“快点跑,快点跑,我们还等着骑马呢。”
“哈哈,傻子被人当马骑啰,傻肥马,傻肥马,不解裤子拉粑粑……”围观的熊孩子也很开心。
小胖子衣服上沾满了泥土、灰尘,嘴里的口水滴在自己的小手上,肥嘟嘟的双手满是泥浆,一张小花脸估计亲妈都不认不出来。
但似乎他才是最开心的那一个,边拼命的往前爬,嘴里边发出兴奋的怪叫声,完全不像是正在被人欺负。
白磊看出来这个小胖子是一个可怜的低能儿,胸口猛然一疼。
人类的苦难有很多种,在他看来,最无能无力,最悲惨的莫过于与生俱来的不公。
白磊在犹豫,他很清楚,这种因先天残缺带来的歧视和欺辱,也许每天都在上演,就算自己现在赶走那群熊孩子,也拯救不了这个小胖子,可他依然挪不动离开的脚步。
他叹了一口气,提着手里的东西,快步走过去,一把揪起骑在小胖子背上的孩子,厉声喝道:“一群小王八蛋,再欺负人,就将你们吊起来打,都滚蛋。”
熊孩子们似乎早就见惯了这种情况,也不感觉害怕,一哄而散后,还对着白磊做起了鬼脸。
见熊孩子都跑了,小胖子笨拙地从地上爬起来,就要追上去。
白磊一把拉住他,问道:“小胖子,你是谁家的孩子?”
话一出口,白磊马上后悔了,这孩子脑子有问题,怎么可能回答得出他的问题。
小胖子流着口水,不停的吸着鼻涕,喊道:“啊娘,啊娘……”
“哎,你怕只知道自己是你阿娘的孩子。”
白磊说着,从手里的礼盒里拿出一把糖果,放到小胖子的上衣口袋里,又塞了半颗到他嘴里。
尝到甜味,小胖子神色一变,本能的将脏兮兮的手塞入嘴里,好奇想要掏出这好吃的东西。
白磊打掉他的脏手,道:“这是糖果,你的手脏死了,就含在嘴里舔。”
话音未落,小胖子就将嘴里的糖吐在地上,低着头看了看,就趴在地上伸手去捡。
白磊无语:“老夫服了你了。弄脏了,不能吃,别捡了。”说着拉起小胖子。
“哇哇……”
难听的哭声响彻整条胡同,引来几位路人看热闹。
白磊连忙拉住一人,问道:“劳烦问一下,你知道这是谁家的孩子吗?”
“傻子生的傻子,当然傻子家的嘛。”这人似乎对自己的回答很满意,说完自己哈哈大笑。
“你他娘的还有没有良心啊?”白磊揪着这人的衣服吼道。
看热闹的几人被白磊吓跑了,小胖子哭得更大声了。
“行了,再给你一颗,再别吐了啊。”白磊蹲下,将刚刚剩下的半颗糖塞进小胖子的嘴里。
这时,胡同内传来一个女人的尖叫声,“恶贼,休要害我孩儿。”
白磊心里一喜,以为是小胖子的娘亲找来了,正要解释,没想女人疯了似的跑过来,对着他又抓又挠,嘴里还念念有词:“恶贼,敢害我孩儿,打死你,打死你……”
“这位夫人你冷静点,你误会了……哎哟,别挠了,再挠就破相了……”
白磊抱头鼠窜,终于逃离了女人的“魔爪”。
“这位夫人,你误会了,我是想帮你把孩子送回家。”
女人一把把脏兮兮的小胖子搂在怀里,指着白磊骂道:“恶贼,你已经害死了我两个孩儿,为何不能放过我们可怜的母子俩?”
“啊?”白磊心里一惊,突然想到了什么,连忙问道:“你刑部尚书夫人?”
傻儿子、疯老婆,两个夭折的孩子,这些信息连在一起,很显然就是雍伦的妻儿。
“恶贼,我们娘俩今天跟你拼了……”雍伦的疯婆娘没有回答白磊的话,一手搂着儿子,一手成抓,扑向白磊。
此时,白磊知道任何解释都没用,相反还会刺激这可怜的母亲,便快步跑出胡同,打算远远地跟着这对悲惨的母子。
见白磊没影了,女人抱着儿子,又哭又笑,布拉布拉说个不停。不多时,一个老仆妇找了过来,哄了半天才将母子俩带走。
白磊跟着三人来到一间不起眼的小院门前,牌坊上没有匾额,虽是看着三人进屋的,可他心里还是怀疑这真是刑部尚书家?
犹豫片刻,白磊敲门,开门的是刚刚那个老仆妇,见到白磊有些意外。
“公子找谁?”
“请问这位大婶,可是刑部尚书雍大人家?”
老仆妇更加吃惊了,显然没想到能有人找到这里。
“老爷不在家,公子若有事,还是明日去衙门吧。”老仆妇说着就要关山院门。
“大婶等等,我找雍大人有要事,请问他什么时候回来?我可以等。”
老仆妇有些为难,“民妇只是个下人,哪里知道大人的事,公子还是回去吧。”
“这雍伦还真是个工作狂,过年也不休息,早知道就直接去刑部衙门了。”
抱怨抱怨,白磊决定还是在门口等会儿。
小院内,老仆妇正在用热毛巾给被女人紧紧搂着的小胖子擦脸,洗手。
看着可怜的母子俩,老妇不禁埋怨道:“老爷也真是的,小少爷虽然脑子不好,也不能这么不待见,说得好好的带小少爷出去玩,自己却没影了,可怜的小少爷又被欺负了,哎。”
“骑马,骑马……吧唧吧唧……”
见小胖子嘴里嚼着东西,老妇下了一跳,连忙用手撬开嘴,抠出来一看,居然是糖果。
“夫人,这糖果哪儿来的?”
女人目光呆滞,根本没听到老妇的话,直到小胖子哭声响起,女人才惊慌失措的回过神,将孩子搂在怀里,胆战心惊的扫向四周,嘴里念叨着恶贼来了,孩儿别怕之类的话。
“哎,造孽啊。”
老妇叹了口气,将糖重新塞入小胖子嘴里,突然看到小胖子鼓鼓的口袋,伸手一摸,掏出一大把糖果。
“这是……千金糖,还有大白兔?”
不是老妇见多识广,实在是这些糖果在宁安城太出名了。
“夫人,夫人,恶贼怕了,来赔罪了,你看他给小少爷送糖了,这可是千金糖啊,还有大白兔奶糖呢,夫人您尝一颗。”老妇剥开糖纸,将糖果送到女人的嘴边。
女人恢复几分镇定,神经兮兮道:“恶贼怕了?”
老妇笑道:“是啊,这些糖果就是他赔罪的礼品,夫人吃过后,就代表恩怨两清,恶贼再也不回来了。”
“恶贼不会来了?”女人眼中带着激动的神采问道。
“夫人尝过糖果,恶贼就不会来。”
女人张开嘴,小心翼翼地舔了一下糖果,怔了怔,似乎是觉得很好吃,一把躲过老妇手里的糖,喊道:“恶贼不会来了,恶贼不会来了,孩儿别怕,恶贼再也不会来了。孩儿乖,娘亲这里有好吃的。”
看着女人将糖果给了小胖子,仆妇双目一红,感叹道:“哎,就算是再疯再颠,孩子始终是做娘的心头上的肉,如何能忘掉。
只愿这往后的日子啊,可以被这糖果搅甜一些,至少不要那么苦吧。”
小院外,一个青衣“老头”径直走向小院。
走进后,白磊才发现“老头”不是老头,只因头发花白,才以为上了年纪的老者。
他面容清瞿,但并不嫌老,相反看上去精神烁烁,很有威严,一看就不是普通百姓。
白磊猜这人就刑部尚书雍伦,然而让他奇怪的是,这人似乎有些面熟。
就在白磊疑惑时,青衣人开口了。
“让白大人久等了。”
白磊吃惊道:“雍尚书怎么知道下官在此等候?”
雍伦笑道:“白大人称呼本官一声大人就行了,叫尚书感觉像是在骂人。”
雍伦是在拿前些日子朝堂上,白磊提出的“如何鉴别狗和狼”的问题开玩笑。
白磊很吃惊,这位雍大人似乎有些不一样。
说好的茅坑里的石头呢?
难道被粪浆腐蚀化了?
忽然,白磊脑中一闪,他想起在哪儿见过雍伦了。
这不是刚刚看热闹的几个路人之一吗?
等等,这货似乎一直在那条胡同里,貌似是盯着一家门口的灯笼在发呆。
卧槽,这人神经病吧?
儿子再傻也是自己亲生的,被那样欺负竟然无动于衷。
等等,该不是厌恶至极,故意让人欺负自己的傻儿子吧?
卧槽尼玛,这是个变态啊!
“白大人想到了什么?为何眉头紧锁?”
白磊带着些许厌恶道:“突然想到一个小故事,话说田螺生育小田螺时,必须全身脱出硬壳,才能把小田螺生产出来。然而,当它脱壳生产时,水流可能会把空的螺壳冲走了,没有螺壳的田螺最后只能死掉。
因此,南疆那边才流传一句“田螺为仔死”的谚语,用来形容父母对子女之爱。”
“万物皆有灵,这个故事真让人感触颇深啊。”雍伦含笑道。
白磊忍住怒气道:“大人感触之余,能否告知刚刚身在何处?”
“白大人不是已经猜到了吗?”
“呵呵,是吗?
大人真是一个好父亲,那就请继续感触吧。”话音未落,白磊已经跨步离开。
这种心术不正的人,别说求他办事,看一眼都恶心。
“白大人不想知道本官的感触是什么?”
白磊停下脚步,转身指着雍伦骂道:“感触你妹,真是恶心他妈哭丧——恶心死了。
恶虎尚且不食子,小胖子再傻也是你儿子,你居然故意让那些孩子欺负他,你特么还是人吗?
天工造物不测,怎么造出你这么个东西?
你这种人,我只想对着你唱,长亭外,古道边,芳草天。
你这叫变态,是病,得治,知道怎么治吗?眉毛以通通下截肢。
这还没玩,眉毛以上那节要放到夜壶里,用陈年野狗尿浸泡,不然人渣味会散出来。眉毛以下这节蛆虫都不吃,只能火化,剩下的灰得倒进粪池里。记住,这粪不能用来施肥,只能就地掩埋,还得请高僧老道做法百日,这样才勉强不会祸害人间……”
白磊直到嗓子骂哑了,才气愤填膺的转身离开,也不理会雍伦是何感受。
走出十几丈远,白磊突然转身往回走,将一包东西放在小院门口,看也不看雍伦,道:“这些东西是给小胖子和她可怜母亲的。”
“谢谢!”
“不用谢,东西是送人的,不是送给你这个混蛋玩意儿的。”
白磊一刻也不想停留,在他看来,雍伦的人格已经扭曲了,心里恨不得弄死他。
“白大人,我不是为礼物谢你,谢你,是因为你是第一个真心关心犬子的外人,你把他当人看。
你骂得对,我不是一个好父亲,但有一点你错了,我从来没有憎恶过他,更不会作出故意让人欺辱他的事。”
雍伦的声音在颤抖,悲恸的语气回荡在寒夜里,与即将到来的佳节气氛显得格格不入。
此刻,单听声音,他就是一个老头。
白磊停下脚步,这次没有回头,也没开口说话。
雍伦道:“哪个做父亲的忍心看到自己的儿子被人当成畜生一样对待,我之所以无动于衷是因为,只有和那些欺负他的孩子一起时玩闹,他才是真的开心。”
白磊回头愕然的看着雍伦。
只听雍伦继续道:“想必白大人已经知道了,内子因为早年两子相继夭折,变得疯疯癫癫,时常疑神疑鬼,总觉得有人要加害犬子,便常年带在身边,百般溺爱。
但犬子本就天生心智不全,不同于其他孩童,长此以往,我怕情况变得更糟,便想着让他接触一些正常孩子,或许对他的病症有所帮助。
所以,我时常趁着天黑带他去胡同里玩耍的,起初我也不允许那些孩子欺负他,可这样一来也没人愿意带他玩。
为此,我只能买一些吃的哄着那些孩子带着他玩,可利益换来的哪有真心,那些孩子还是会有意无意的欺辱他。
后来,我只能带着他在一旁看着那些孩子玩耍。虽然他不会言语,但我知道他非常渴望和那些孩子一起玩闹,可为了不让他受欺负,我也只能这么办。
有一次,我回家晚了,走到胡同里时,看到了你刚刚看到的那一幕。
自己的傻儿子被人按在地上当马骑,还拳打脚踢,一口一个傻子的叫着,你知道我当时的心里是何**吗?
可我没有发怒,因为我从他脸上看到了从来没有过的笑容,他笑得那么开心,那么灿烂。那一刻,我感觉他和其他正常孩子一样。
做爹妈的,谁不喜欢子女好,可我的儿子不一样,他是个傻子,要所需要的也不一样。
我可以给他万贯家财,让他天天吃山珍海味,但他依然不开心。
我给不了的,那些欺负他的孩童给了他,也就是那次,突然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白磊心里五味杂陈,久久没有言语,感觉四周昏暗的灯光正在消失,沉重的黑暗慢慢向他挤压。
他喘不过气来。
人类的悲惨并不相通。
即使你怀着对人类苦难不可遏制的同情心,你也无法理解别人生承受的苦难。
“雍大人,我……”白磊不知道说什么,不止是词穷,嗓子还有些沙哑。
雍伦笑道:“刘志恒下午找过我了,我知道你为何而来,我相信那个少年是无辜的。”
“大人如何肯定?”
“值得你白大人亲自登门求情的人,肯定不是穷凶极恶之辈。”
“谢谢!”
“不用,这是本官指责所在。”
“不,我是谢你不是因为放过江寒,而是你让我明白了,伟大的父爱真的可以如同山崩地裂,让人防不胜防。”
“白大人不光骂人厉害,连打比方也让人耳目一新啊,哈哈。”
白磊有些尴尬,自己不管三七二十一,绞尽脑汁把别人骂了个狗血淋头,误会虽然解开了,但现在还真拉不下脸再聊下去。
“大人,时候不早了,今日是一场误会,下官改日再登门谢罪。”
白磊逃离似的跑出几丈远,背后传来雍伦的声音。
“白大人,那个少年虽然是无辜的,但杀猪巷子的案子可是真真切切的,有空得出把力气啊。”
“有空再说吧!”白磊头也不回的回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