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家的两个儿子急急的赶赴中堂,见到了就是那血腥的一幕。
两个儿子的脸色都不好看,次子吴玄倒是冷冰冰的站在那里,没说什么,倒是吴家老大一拳锤在桌子上,浑身颤抖的说道:“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坐于祖宗挂像之下的吴崇喜站了起来,吴忠望向父亲,狠声道:“父亲,此事绝不能忍!”
吴崇喜没有看他,他迈着沉稳的步子,朝门外而去。吴忠吴玄顿了一下,也跟着父亲朝门外走去。
门外,那杆孤零零的长枪立于演武场。
银亮的枪头指着苍穹,如同一尊战神。
吴崇喜立于枪下,他望了许久,面色有些潮红。
噗的一声——一口鲜血自吴崇喜的口中猛然喷出。
殷红的鲜血洒在枪尖上,顺着银亮的枪头朝下滑落。
“爹!”
吴忠吴玄大惊,箭步上前,一个搀扶住了吴崇喜的右手,一个握住了吴崇喜的左手。吴崇喜用力的甩开了两个儿子,双手握住了枪身,难得的冒出了北地方言。
“中啊!这口血不亏!”
留下了这么一句话后,老爷子吴崇喜就迈着大步朝外走去。
望着父亲的背影,吴忠有些愕然,他望向弟弟吴玄说道:“阿玄,父亲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就这样放过周若彤?”
吴玄望着自己的大哥,认真地说道:“大哥,你还想怎的?”
“我吴家嫡系百人,门生遍及江南道,只要我等一声令下,必然让那周若彤走不出江南道!”
吴玄一声嗤笑,冷冷道:“大哥有胆量,不说他萧成渝的数十万中原塞北大军不放在眼里,连宇文靖的十万两淮兵马也全然不放在眼中,真是好胆气!”
吴忠逐渐冷静了下来,对弟弟说道:“你说怎么办?”
吴玄的双目眯了起来。他望向东西两侧院落,望向那紧闭门扉,双目似乎能够看到那积满灰尘的一杆杆长枪。
他哀叹道:“久蒙尘埃,也该我吴家长枪重见天日了。”接着,他又望向吴忠,急急的说道:“大哥,你火速的通知我吴家的嫡系子弟和江南道上的吴家门徒,让他们火速前来吴府......领枪!”
吴忠深吸了一口气,自己这个弟弟,虽说时常以冷静先生的姿态面世,但谁敢小觑他的胆量。
“之后呢?”
“等。”
......
马车沿着长春府的大道行走,顺王掀开了帘子,瞥了一眼落向车后的长春知府府邸,转过身对周若彤说道:“胡杏林那里不去看看?”
周若彤摇了摇头,“胡杏林那里,本宫已经提点过了!”
顺王有些不解,心想自金陵马不停蹄的来到了长春府,满打满算不过两日时光,何时去了胡杏林那里?还是说周若彤私底下瞒着自己和胡杏林见过了?
周若彤似乎能够猜到顺王的想法,就说道:“本宫给吴崇喜的选择,就是给胡杏林的选择。”
顺王有些不解,但又有些理解,他在心中默默祷念,胡杏林啊胡杏林,你可莫要辜负了朝廷对你的期望啊。
马车行驶的飞快,两个时辰不到,便已经离开了长春府,继续朝南行去。
主城之外,以南十五里,有一处密林丛生之地,林中有破庙残存,断垣残壁见依稀可见昔日的香火鼎盛,但最终没落于大梁太祖皇帝的丰功伟绩之下,那半掩在泥土瓦片之下的佛像碎块依稀可见昔日的面貌。
如今,此地已是长春府乃至整个江南道赫赫有名的乞丐窝。
天边有乌云缓缓地划过,乌云很是厚重,将太阳遮住,不放一丝刺眼的阳光进来,坍圮了一半的黄墙下坐着一个老乞丐。据说太祖皇帝不喜佛法,大举灭佛,很大的一个动机就是因为那些和尚竟然敢用黄色来粉刷寺墙。
老乞丐倚着半截塌圮的黄墙,盘着的膝盖上放着一只厚重的铁拐。马车呼啸着自墙边驶过,他懒洋洋的抬眼看了一下,便又垂下头,沉沉的睡去。
抱着枪的吴起自破败的庙堂内走出,周围的那些叫花子识相的纷纷退避,连往日的喧哗都没有一丝。
吴起来到了乞丐面前,面色有些不善的问道:“昨夜,你为何阻我?”
乞丐抬起了沉重的眼皮,强忍着睡意打了个哈欠说道:“你那样杀人,无理!”
“杀人还需理由?”吴起抱着长枪,斜睨了他一眼,又补充了一句,“你个老叫花子也要讲理了?”
李铁拐丝毫没有因为他的不敬而感到一丝恼怒,乌云逐渐随着马车的疾行而散去,一只轻飘飘的身影落在墙头上,一对雪白的脚丫垂下,名唤燕燕的少女就那样注视着墙下的二人。
“你们吴家有吴家的道理,你是吴家的人,我老乞丐不好多说什么,但乞丐,自然也有乞丐的道理。”老乞丐懒懒的说道,似乎还没睡醒。
吴起再问:“那你们乞丐的道理又是什么?”
老乞丐抬起了头,他先是用双手使劲的扒拉了一下头发,然后又揉了揉肚子,满脸笑意的问道:“你饿过肚子没有。”
吴起不说话了。
对于乞丐来讲,能吃饱,就是道理。
对于大梁百姓来讲,也是这么个道理。
吃饭皇帝大。
真是好大的道理!
吴起冷笑道:“仅凭她周若彤的一面之词?你忘了?江南道那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见闻了,她周若彤何尝不是朱门之人?”
乞丐面对吴起的发问,难得的摆出了一副愿意讲道理的神色。
“我自然没忘,但你们吴家原先落魄那会,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是什么来着的...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吴起的嗤笑化成了哈哈大笑:“那样的达官显贵,也配和我吴家想比?”
老乞丐摇了摇头,“先前你说错了,她不是朱门之人,她是宫门之人,老乞丐我虽出身卑微,但也深知那里是天下顶峰之地。”
“那你还......”
“顶端之上,再无可进,顶端之下,全是天下!”
吴起再次无言,他发现,一向和自己讲道理讲不赢自己的老乞丐这回真的很会讲道理。
或许正如他说的那样,他没饿过肚子,而他饿过。
老乞丐继续说道:“那个女人,比朱门酒肉的那些人还要自私,她把天下当她家。”
吴起低头,默然不语。
许久后,吴起抱着长枪离去了。
老乞丐冲着他的背影喊道:“你去哪里?”
吴起头也不回的说道:“我去姑苏,若是她真有胆量去姑苏,还凑巧被我遇上了,那我照样要杀她。”
老乞丐摇了摇头,耸了耸肩。
燕燕自墙上滑落,坐在乞丐身边。
“爹,你不去阻他?”
“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啊!”
燕燕闻言,一反高冷的姿态,依偎在乞丐怀里,“什么独善其身,你不是还有我嘛!”
老乞丐笑了,“两张嘴,两只饿肚皮哟!”
周若彤这边刚刚离开长春府,仅半日的功夫,就有人快马加鞭将消息送往了金陵。
送消息的暗卫在拎着两坛子酒前往褚府的宗养才的半道上将他截下,宗养才听罢娘娘的口谕后,当下不敢耽搁,拎着酒坛子就往回走。
刚走了两步,他又转身将两坛子酒塞入暗卫怀中,“你将他送到褚府府上去,就说本官这两日可能再难登门一醉方休。”
说完这两句话后,宗养才就急急的离去了。
自打下了江南道,宗养才向来喜欢骑白马,因为白马拉风。但今日,他出城时骑的是匹黑马,因为黑马跑得快。
南边的马车离了南边,继续朝更南的方向疾行,北边的黑马离了北边,继续朝更北的方向狂奔。
褚向浩望着桌子上凭空多出来的两坛酒和那张字条,有些发愁。
钦差满共派了三个来,现在一个在广陵宇文府,一个跑了,一个在牢里,金陵,该怎么办呢?
......
京城的黄昏,有漂亮的晚霞将天际烫成了一道道层次分明的金边,像是达官贵人宽松的袍子上的褶子。
晚风依旧沾染着三分的暑气,平头百姓拉出了家中的躺椅在院门前的柳树下光着肚皮乘凉。
住的离林府近的,都将充满了羡慕的眼光落向那处幽深的府邸,那里有京城四合院最独特的景观,一只只松树柳树哪怕是高,耸的院墙也没法完全遮住。
身披甲胄的萧保梁一手提着荷叶包好的六必居酱菜,一手提着红绳扎紧的稻香村的酥点,朝府上走去。这些,都是母妃寻常最爱吃的吃食。
作为京城皇宫中的禁军大统领,身负京畿防卫的重任,萧保梁时刻不敢懈怠,自打前朝皇后谋逆,十三路王爷率军入京后,这个新任的禁军大统领便吃住都在宫中别院了。
只是,父王走后,母妃一人待在家中。
上次父王离京,整整一年有余,刚刚返回京城,又随着娘娘下了江南,萧保梁虽说颇为佩服娘娘,但也不得不在心中埋怨,娘娘此举颇为不顾人情。
王府离自己越来越近了,门前的两尊石狮子隐约间可以见到轮廓,原本归心似箭的萧保梁却愈发的慢了起来,脚上像灌满了铅一样越来越沉重。
来到王府门前,他竟在自家门前踌躇犹豫,徘徊许久。
这是多么亲切的地方,但也多么陌生啊。
四年前,他,父王以及弟弟站在了秦嫣太子那一边,顺王妃选择支持娘家。
至此,家中那道潜伏已久的缝隙变成了天堑,难以逾越。
弟弟死了,至今,他还在心中怨恨着那个杀了弟弟的男人,但他知道,母妃的心中,比自己更苦。
知道又如何呢?
如今,朝堂之上,他和皇帝早已冰释前嫌,反倒是最亲近的母妃,他有些难以启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