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府门前,江南百姓人头攒动,密密麻麻。
宇文靖折扇一展,轻掩面,实则借此遮掩内心的惊恐。他暗中遣人急调本地官兵,但派出去的,没有一个回来。他知道,除了扬州城外的十万大军隶属于朝廷,其余的地方官吏武装,没有三老的点头,他一人一卒都难以调动。
陈柏苍倒显得并不着急,心中甚至还有些幸灾乐祸。此次江南查案,他毕竟是辅官。他宗养才在朝中结党营私,与相王交好,与户部尚书韩悦来往,唯独疏远了自己出身的御史台。是以御史台那帮老人们对此人皆是颇有看法,此次见他吃瘪,心里也乐得自在。
宇文靖折扇一收,四下张望,想看宗养才会如何行事。他未寻得宗养才的身影,宗养才悄悄地离去,前往褚府后院,请示顺王去了。
门口的人越聚越多,怨气也越聚越多。
褚府门童透过大门的缝隙见到了气势汹汹的众人,吓得朝后跌倒。门外响起了震天的嘶吼声。
“朝廷无眼,钦差走狗,欺我南人!”
“对,朝廷无眼,钦差走狗。”
领头的乃是正教徒众,临行前,他们也得到命令,此事可以闹,但闹的也得有个度。此二人皆是聪明人,知道百姓若将矛头对准朝廷,就是对准了皇帝,皇权威严,不容亵渎,不能让江南和北地朝廷正面冲突。
其中一人拱手道,“父老们,乡亲们,当朝圣上,乃是少有的明君。平国难,败蛮军,诛妖后,兴儒教,皆是善举。想来,此事圣上不知,皆是手下恶吏隐瞒,官官相护,欲欺压我南人。”
另一人附和道:“久闻钦差大臣宗养才北地出身,未曾于江南游学。先是拜于御史大夫顾大人门下,之后又吃里扒外,此等两面三刀的小人,如何担得起钦差重任?”
“打倒钦差宗养才!”人群中突然有人高喊。
“打倒钦差走狗宇文靖!”人群中有人把宇文靖也带了进去。
褚府内,刚刚自外归来的宗养才露出了苦笑,“这刚到金陵,刚有人前来拜会,竟未曾想是这么个状况。”
宇文靖折扇展开,笑得更加凄苦,“宗大人还好些,小弟我,可是大人的走狗。”
陈柏苍没心情与他二人打哈哈,直接开门见山道:“二位,事到如今,该如何是好。”
这时,小厮捧来一根荆条,宇文靖不解,“宗大人,这是何意?”
“能有何意?”宗养才无奈道:“负荆请罪呗。”
闹至半夜,众人终于在钦差大臣负荆请罪和保证三天给个交代的态度下离去。王兴闻之此事后,笑道:“亏那祁连山能想到这么个损招,也亏那宗养才能摆出负荆请罪这么个姿态来。这南北之争,说到底,还是他南人内斗。”
常遇春说道:“三老三公绝非凡人,此事属下也早有所料。只是宗养才之前贵为九卿,现在吏部为官,深得圣上重用,也能做出如此姿态,倒是让人刮目相看。”
王兴一声嗤笑,“大丈夫,能忍能伸。输了,就要认,认了,就要忍。但光会忍,有个鸟用,事情办不妥,还是白搭。本座且看那宗养才三日后能给出个什么交代来。”
祁连山听完底下人禀报后,并不像其他人想象当中的那样颇为得意。他那稀疏的眉毛皱起,老脸上的皱纹一道道的连结成线,歪歪扭扭,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香香挽着老头子的胳膊摇晃着,“今日一场暗斗,老师大获全胜,怎的还一副愁容惨淡的样子?”
老头子拍了拍香香的酥手,叹道:“小丫头,此事兴许不似面上的那样简单。”
“老师何出此言?”就连燕燕也好奇的问道。
祁连山有些忧虑的说道:“我虽于廿年前便离了朝堂,但朝堂大小事宜,我多少还是了解些的。这宗养才是朝中新贵,行事也颇为老辣,为政一道,有我门下作风。但今日这负荆请罪一事,颇不和此人风格,若是以往,只怕他会启用皇命圣旨,急调金陵周边人马入金陵平定叛乱。
届时,他必定利用南北矛盾,上书朝廷,南地百姓叛乱。一来,可借此推卸责任,二来可以赢得北方豪富权贵的支持,稳固朝廷地位。
但他若是真的如此行事,便是着了老夫的道了。江南百姓不比其他,家中颇有家私。江南各地,商道大行,士子南行,求知求学,是以人才济济。若是宗养才这么一闹,必定会断送当地权贵以及士子对朝廷最后的期望,转而归顺我正教儒道,此举,乃是颇有助益的大举,不是寻常小打小闹可以比的。”
“老师这肚子里的肠子,可比那紫龙山上的小道还长还弯哩。”香香调皮的将手探入祁连山的衣裳内,在那干瘪的胸膛上轻揉了两下。
祁连山苦笑了两声,“怕只怕,那宗养才背后,还有高人指点啊。”
当夜,有人自金陵褚府离去,快马加鞭朝北地行去。
深夜,有不速之客造访秦淮画舫,老头子离开了熟睡的儿女,在油灯下接待了那人。两女中,燕燕并未熟睡,祁连山刚一离开,她就睁开了眼。
“往北地去,看来是想求助于朝廷了。”画舫密室内,传来了祁连山苍老而沙哑的声音。
中原,有信鸽携密信到。
中原某处,有人取下密信,并未多看,另换信鸽,发往京城。
第二日晌午,京城暗卫便已收到密信。两炷香的功夫,江南发生的事情已经呈现在勤政殿的龙案上了。
萧成渝眉头皱起,久久的,对那信上的内容不发一言。
暗卫跪在地上,见皇上久久的不发一言,就说道:“圣上,要不要臣去召来内阁首辅张大人?”
萧成渝摇了摇头,说道:“三老祁连山毕竟是他恩师,此事不宜让他难做。”
萧成渝思索良久后,依旧不知该如何是好。这时,再有新的暗卫携密信而来,他跪地禀报道:“圣上,娘娘于江南有信前来。”
“速速呈上来。”萧成渝急道。
看罢信,萧成渝露出了苦笑,“若彤啊若彤,你可真会给朕出难题。”
接着,他对冯保保吩咐道:“备好文房四宝。”萧成渝写罢圣旨,然后连着江南密信一道交与了冯保保,说道:“送到隔壁去,让首辅处理。”
“是。”冯保保领命去了。
内阁中,正殚精竭虑的张甫之接到冯保保手中的圣旨和密信,有些疑惑的问道:“何事如此着急?”
冯保保摇了摇头,说道:“具体事宜,我也不知。想来是江南事项,圣上拿不定主意,请大学士定夺。”
张甫之不再多言,先是展开密信,顿时愁容满面,许久后,他叹了一口气,“应天府府尹李济同做的过了。”
转而,他在展开圣旨,读罢,大惊,“圣上这是铁了心要保李济同啊!”
冯保保心中纳闷,“现在那李济同下落不明,生死未知,难不成找着了。”
第三日,吏部尚书府中的相王也收到了消息,比皇帝萧成渝只晚了一天。听罢下人的禀报后,相王摇着肥脑袋,嘴里那啧啧的声音不断。
“那三老三公是轻易就能动得的吗?”相王像是在对底下人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三个老不死的妖怪,一个比一个狠,要是凭他顺王和宗养才就能搬倒,老子也不会在江南苦心经营二十年还要处处受气。”
“王爷说的是。”底下那人附和道,转而,他又说道:“但若是背后有高人指点,只怕就不那么简单了。”
相王脸色一沉,“你是说......”
“毕竟只是猜测。”那人说道。
顺王沉默了许久后,才重又开口,“吩咐下去,先不要轻举妄动,且看看江南和朝中局势,在做打算。”
“是。”
就在相王揣度江南局势走向时,皇帝的应对手段已然发出。一封罪己诏自京城发出,震动天下。
罪己诏发出,但京城据江南毕竟时隔千里之遥,不是一日就可抵达。三日之约,已然临近,但江南已经贴出了皇帝的罪己诏。
这都是周若彤的授意,顺王操办,严格来说,这可以算得上假传圣旨了。但顺王心里明白,这夫妇二人好的跟一个人似的,这圣旨,假不假传的,完全没有计较的必要。
罪己诏在江南一发出,江南上至豪富士绅,下至平民百姓,无不震惊。大梁皇室萧家,自太祖皇帝收复江南后,历来对江南排挤打压。只是大家心里明白,谁也不敢多言。萧成渝能有此表态,实属难得。
官员办错了事,承认错误,那叫自保。皇帝则不一样,那叫知错能改,明君。
王兴读罢罪己诏后,冷笑道:“这钦差好大能量,竟让皇帝下发罪己诏。”
常遇春说:“这皇帝也是好大心胸。”
“好大心胸?”王兴不屑道:“帝王心术罢了。科举舞弊,实乃萧姓皇室对江南的打压,大家心知肚明。萧成渝下罪己诏,旨在安抚江南百姓。他刚登基不久,此事断不会与他有何干系,他将包袱往自己身上背,以来保全先皇清誉,但百姓哪个心里不明白,自然对此人大为感激,此番造势,势必让江南舆论不在如以往一般那样敌视朝廷。”
“如此来看,那萧成渝也非常人。”常遇春的语气中颇有些赞赏。
王兴冷哼一声,“就看那祁连山如何应付了,最好在把另外两个老妖怪拉进来,狠狠地闹上一场。”
“三老同气连枝,其余二老出山,只是迟早的事。”常遇春的语气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