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堂早已布置完毕,丧乐吹的震天响,褚府以世交之身代替李家家眷披麻戴孝,钦差吏部左侍郎宗养才与副手监察御史陈柏苍于中庭高坐。他们携圣旨前来,代表了皇家的旨意。
日上三竿,地上的水汽蒸腾,显得有些闷热。
陈柏苍不住的擦汗,心想,还是暖春时节,这闷湿的雨季,倒比盛夏酷暑还要难捱,果然还是北方好。
宗养才并不觉得热,浑身反而有些冷。随着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他的身子也开始有些因不适而来回的动着。陈柏苍喝了一口热茶,然后斜视了他一眼,看来宗养才的耐性要到极点了。
宗养才重重的一掌拍在身旁的茶几上,怒道:“钦差深受皇命再此,当地官吏,胆敢如此怠慢!”
陈柏苍又喝了一口茶,心中腹诽道,你气的,怕不是江南各部怠慢皇命,而是怠慢你钦差大臣宗养才吧。
宇文靖自门外走来,折扇一开,劝慰道:“宗大人莫要着急。三老三公,正教王兴,于江南一地积威甚重。钦差临行,江南各地早有消息,坊间甚至流出三老三公不过皇帝大,南巡钦差不过三老三公大这样的言论,当下各部官吏有此怠慢,想来也不足为奇了。”
宗养才大怒道:“我等携皇命而来,就是圣上的意思,他三老三公莫非不把圣上放在眼里?本官这就奏请圣上,言明江南一事,待得圣上龙颜震怒,看那三老三公有何话说!”
陈柏苍心中不屑,宇文靖三言两语就让你中招了,白在御史台和吏部混了那么久,他心中虽如此想,但面上却无甚变化,他说道:“宗大人,莫要忘了,论资排辈,你我二人也是三老门下徒孙。就是在扬州坐镇的胡大人,官居一品,也是如此。”
宗养才转而又坐了下来,脸色颇为不善。陈柏苍的话提醒了他,他出身御史台顾之章门下,胡世海出身内阁张甫之门下,张甫之与顾之章皆是出自三老门下,若真的论资排辈,他俩还是徒孙级的。江南各部官员奔赴金陵,首先拜访三老祁连山,在礼数上,也说得过去。
顺王与周若彤于花园小池旁相对而坐,顺王说道:“都快午时了,尸身不宜久置,江南各部官员到现在还未现身,这是铁了心与朝廷作对。”
事情的发展,虽然超出了周若彤的预料,但她仍然信心满满的说道:“皇叔不必担心,他们会来的。”
“娘娘为何如此自信啊?”顺王有些着急的问道。
周若彤冷笑道:“江南官员的小聪明,不过如此罢了。他们再怎么说,都是我朝廷命官,朝廷遣钦差而来,如何胆敢怠慢。但三老之一祁连山坐镇金陵,三老三公同气连枝,门徒遍布朝野,积威甚重,乃是压在他们头顶的三座大山,他们自然也是不敢得罪。”
周若彤顿了顿,又说:“来的,都是江南权贵,执掌一地最少的也有数年,这为官之道,自然明白,两家都得罪不得,那索性来个折中之道。钦差再大,毕竟还是儒家门生,祁连山的辈分放在那里,先去祁连山处,就是传到朝堂,满朝文武也说不出个什么来。若是祁连山不许他们来,他们日后朝廷怪罪下来,也好理直气壮的有个说辞,推到三老身上。这明哲保身之道,不管是北地皇京,还是江南各地,如出一辙罢了。”
“若那祁连山当真压着他们,不许他们来,此事朝廷岂不大失颜面?”顺王反问。
“那样便好了。”周若彤冷笑道:“如此明目张胆的打朝廷的脸,除非他三老是打算造反不想活了,到时候,就是朝廷也断然不会容忍。但皇叔觉得,能够交出我爹和顾之章那样的人物来的老师,会看不出这些?”
顺王沉默,不再说话了。
午时将近,老头子祁连山在香香燕燕的搀扶下,在甲板上散步晒太阳,他的身后跟着王兴。王兴的心态不及老头子,他忍不住道:“老师究竟打算如何行事?”
王兴停下了脚步,身后的侍从赶忙搬来椅子,老头子舒服的躺在软椅上,悠悠的说道:“王兴呀,你说这世间事,逃不过一个什么字?”
王兴仔细的思考了一下,然后恭敬的说道:“恕学生驽钝。”
老头子伸出一根手指,说道:“天之上,便是一个道字主宰,这天之下,便是一个理字主宰。天子毕竟是天下的天子,对这个字,也得敬畏。”
王兴虽然不解老头子何意,但仍旧恭敬的说道:“多谢老师教诲。”
老头子在香香的搀扶下重又起身,隔着甲板,负手望着秦淮河内里那金陵繁华的街景,“此事,朝廷不占理。”
午时到了,本该众人在家中享用午膳之时,众多正教教众沿街敲锣打鼓的吆喝道:“大消息,大消息,恶吏无道,祸害金陵,罪证确凿,人神共愤!”
待在家中的百姓不知出了何事,纷纷出来观望,只见那些往来人口密集处,贴着一张张告示,皆是正教徒众所为。
金陵城读书之气蔚然成风,举凡百姓大小识些字。那告示上以鲜红的朱砂填满,历数了江南应天府府尹的诸多秘闻。
其中,主要的秘闻阐述的是三大罪。
第一,应天府府尹李济同贪污之罪。
上面详细的列举了李济同于何时何地,收受何人贿赂,帮其办成了何事。此事一出,民众哗然。上面所列账目明细清楚,不似造假。对于官吏贪腐,百姓向来深恶痛绝,哪怕江南也是一样。
李济同在江南行政,有口皆碑,清正廉洁,颇得民心。上面的贪污数量满共不过三千两白银,这在富庶的江南实在不算什么,但对于平民百姓而言则是一笔巨款,自然这消息也不亚于一场飓风。
其二,李济同犯淫,乱之罪。
金陵秦淮河畔,向来是文人士子狎妓之所。吟诗作对,美酒佳人,蔚然成风。老百姓早已习惯,也见怪不怪。但李济同有贪污在先,再有淫,乱在后,那就如火上浇油,让人愤怒。
更何况,李济同有妻李氏,二人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一向是先前官府宣传的典型,这下子光辉形象破灭,百姓受到的打击不可谓不大。
其三,科场舞弊案。
江南夫子庙旁,有考试院,乃是全国齐名的三大考试院。江南儒教大盛,读书之气蔚然成风,往来求学的士子秀才不在少数。加上前朝大明国都这层特殊的背景,江南士子从政本就极为不易,李济同主掌考试院,科考之时徇私舞弊,大力安排北地亲信,此事一出,士子激动,百姓震怒,就是埋在庙里的夫子也得气的跳出来。
大梁立国,为平衡各方利益。朝廷选官以察举和科举并行。朝政垄断,百姓考取功名不易。现在最后的出路科举考试还被人徇私舞弊,这件事的影响,不可谓不大。
就在群情激愤之时,正教徒众高喊:“李济同无道,人人得而诛之。现今他畏罪潜逃,苍天有眼,获罪其妻李氏,让其暴毙,实乃百姓之福。但朝廷钦差,不分是非,大兴土葬,实是欺我江南无人。”
另有人高叫迎,合道:“对,那李济同乃是北人派来,故意在我江南舞弊,旨在欺压我江南百姓。现在他妻儿死去,实属天道报应,朝廷去厚葬其妻儿,这是摆明了我江南父老好欺负。”
“我等不服!”百姓中有人高喊。
“罪吏当诛!”百姓中有人再喊。
激动的百姓人群在有心人的撺掇下,浩浩荡荡的朝褚府行去。一路上,口号喊得震天响。江南百姓,鱼米之乡,士子之地,向来恭顺。只是此次李济同实在犯了众怒。
江南本土,难出士子。儒家大盛,以耕读传家。读书做官,光宗耀祖,乃是全天下百姓共同的心声。李济同受先皇密旨,于科举中刻意排挤江南士子,此事一经曝光,上至富商,下至百姓,皆心中愤懑。
现在朝廷派钦差查案,首当其冲便是李济同失踪一案。这李济同犯了众怒,别说失踪,就是死了,他们也要把他破土掘出,鞭尸三日,方解心头之恨。现在朝廷却瞎了狗眼,大兴葬礼,如何让百姓能够咽的下这口恶气。
褚府中,初闻动静的宗养才起身,喜道:“来了。”
陈柏苍放下茶碗,心想,怕是江南各部,畏惧朝廷威严,耐不住压力,来了。三老三公,毕竟还是臣子啊。
宇文靖折扇一收,细细的听了一会,脸色一变,“不对,这声音不对!”
果然,嘈杂声逼近,不是百官前来,而是百姓们的喊打喊杀声。
宗养才脸色煞白,跌在身后的椅子上。
彭忠单膝跪地,已将前后变故详细的报给周若彤听了。顺王闻言,大惊起身,惊呼道:“他们想做什么,造反不成?”
彭忠脸色不好看的说道:“娘娘,群情激愤,又有正教徒众暗中挑唆,气势汹汹的朝此地杀来。若是有了冲突,我等人手不足,恐波及娘娘,臣以为,娘娘和王爷殿下可先行退避,再做打算。”
顺王望向周若彤,说道:“娘娘,这可如何是好!”
面色苍白的周若彤叹了一口气,“此事,是本宫输了。”
“事不宜迟,请娘娘暂避。”彭忠催促道。
“输了就要认,还要忍。”周若彤咬牙切齿道,转而,他又望向顺王,说道:“皇叔,你速速带话与宗养才陈柏苍二人。”
“可是要调兵?”顺王问。
周若彤叹了一口气,“大梁的兵,不是用来对付百姓的。你与他二人讲明,让他二人负荆请罪,对门外百姓讲清,此事是朝廷不察,一时失误。三日之后,必当给金陵百姓一个交代。”
“唉!”顺王长长的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