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一年,新皇萧成渝登基,这一年,发生了很多大事。后来人们回忆起这一年的时候,都颇为感慨的说,那一年呐,可了不得呢。
建元一年,是大梁史上极为热闹的一年,人们记得很多大事,但后续来看,这些大事都是断裂的,是彼此之间没有联系的。
城东门那条河荡起了圈圈涟漪,终至掀起了浪。当人们惊觉浪头已高再去查找原因时,最多只能想起先前荡起的涟漪,却不知第一圈涟漪是城西出来的风造成的。
建元一年的第一场大事记,故事的主角是个大家都不熟悉的人,他叫郑光勋。
郑光勋死后没多久,人们就把他遗忘了。就像是他活着的时候那样,不吭不响,人们也注意不到他。猛然间一声尖啸的长鸣震慑的全京城,人们记住的也只会是那声长啸而非发出长啸之人。
就在一品居散会之后,第二日一早,喜欢在勤政殿理政的萧成渝收到了一封万言信,萧成渝打开了奏疏,繁体竖字写的清清楚楚,《皇妃罪召十疏》。
萧成渝标题还未念完,浑身已经气得发抖起来。手上的奏疏重重的拍在了龙案上,吓得在边上研墨的内侍将墨汁洒了出来。
萧成渝深吸一口气,然后对着大殿内冰冷的空气冷笑道:“好胆!”说罢,他重又拿起桌上的奏疏,细细的看了起来。
万言的奏疏写满了周若彤的罪召。
周若彤整治内务府,未经吏部户部,擅自主张,以女流之辈插手朝政,乃是第一罪。
周若彤掌掴内务府大总管,乃是侮辱朝廷大臣的第二罪。
周若彤祸乱后宫,随意处罚内宫之官,毫无法度,乃是藐视大梁律,此乃第三罪。
......
洋洋洒洒的罪责梳理成十条,每条后面都跟着一大推详尽的分析,显然来者是下足了心思。其中不止有最近发生之事,甚至将瑞王秦朗贪污一事,先皇后太庙纵火自,焚一事,都归罪到周若彤的身上。更让萧成渝受不了的是,里面甚至提到了周若彤在还是晋王妃之时就和先皇私底下不清不白,关系暧昧,实乃国家之祸害,社稷之灾星,皇室之耻辱。
萧成渝依旧没能耐着性子读完,他像是一头发怒的狮子将手上的奏折全部撕毁,然后把碎片一把推到了地上。看到地上那粉碎的白色的黑色的碎片,每个字眼都散发着无穷的嘲讽。萧成渝抽出佩剑,猛地一斩,将面前的龙案斩断。
“把监察御史郑光勋给朕押过来。”萧成渝怒道。
冯保保点了点头,出去后直接找到了宫廷禁军的暂代统领,皇帝说的是押,不是宣,他听得很清楚。
冯保保归来后,恢复了冷静后的萧成渝一个人躺在龙椅上微微的眯着双眼,他说:“此事暂不可让皇妃知晓。”
冯保保想了想,上前小心的说道:“此事毕竟干系重大!”
萧成渝猛地睁开了眼,目光像是撕裂苍穹的雷霆一般,冯保保哆嗦了一下,顿时不再多言。萧成渝重又闭上了双眼,片刻后,悠悠的说道:“若是这样的事都处理不好,朕还当个屁皇帝。”
周储言跪在相王的跟前,有些担忧的说道:“王爷,此举是不是过火了些。”
“事情不大,不能表明坚决不服从的态度嘛。”相王伸手捏了一块软软的蜜饯丢到嘴里,直接吞下后,再说:“之后才有妥协谈判的资本嘛!”
周储言心里隐隐的有些后怕,但当下也不敢在说什么。
当禁军的暂代统领领着京城铁骑来到监察御史府门口时,郑光勋似乎早有准备。他整理了下衣襟,对身边的夫人说道:“孩儿可走了?”
郑夫人含着泪点了点头,“走了。”
郑光勋直接站了起来,先对夫人说:“老夫走了,你也去吧。”然后就不再看老妻一眼,迈开步子朝外走去。
望着门外黑如潮水的禁军,郑光勋喝退了上前缉拿他的卫士,他冷声道:“我自己能走。”
马上的统领笑道:“郑大人,圣上的意思是押!”
郑光勋不屑的看了他一眼,“老夫乃是大梁朝的监察御史。”
统领不愿与他多言语,直接上去一棍敲晕,然后强行套上绳索拖在马上拉走。直至宫门口,才将此人身上的绳索取下,然后朝内走去。
萧成渝坐在龙椅上,以眼神命令众人退去,空荡荡的勤政殿内只有两人,萧成渝靠着的身子突然前倾,眼中的目光像正午的阳光一样灼灼的逼视着下方的郑光勋。“是谁让你这么干的。”
郑光勋摇了摇头,坚定的说道:“无人指使,全是臣的肺腑之言。”
萧成渝前倾的身子又朝后仰躺而去,发出了洪亮爽朗但极为刺耳的笑声。笑声响彻着冰冷的殿堂内,回转了一圈后,变冷的笑声戛然而止,萧成渝龙袍一甩,倏的站了起来,“好个肺腑之言!”
“臣是监察御史!”郑光勋面不改色的说道。
“好个监察御史!”萧成渝再次叫好。
郑光勋重重的朝地上叩了个响头,并不说话。
萧成渝踏下了石阶,来到了郑光勋身前,然后说道:“你要什么?”
郑光勋抬起头来,平生第一次直视皇帝,眼中是决绝的死寂,他平静的说:“臣什么也不求,唯求一死。”
宽松的袖袍将两人身边凝固的空气搅动,吹来了凉风,萧成渝背对着郑光勋重又走回了石阶之上,他转过身来,“好你个监察御史!好你个郑光勋!”一连两声好之后,萧成渝朝殿外喊道:“内侍何在!”
冯保保推开了门,迈着碎布快速跑来,“奴才在!”
“传朕口谕!”萧成渝斜睨了一眼郑光勋,郑光勋扶了扶身上的尘土,死也得死的干净些。
“监察御史郑光勋忠心为国,冒死进谏,特升为御史中丞!”
跪在地上的冯保保长大了嘴,以为自己听错了。
金口玉言,覆水难收,皇帝从不会说错。
“臣!”郑光勋两手朝前一拱,表示内心真诚的敬意,“对不住皇上!”说罢,站起来的郑光勋猛地朝勤政殿内的石柱撞去,啪的一声闷响,头骨的碎裂声像是一记狠狠地耳光扇在了新皇萧成渝的脸上,脸颊生疼,火辣辣的疼。
原本打算收起的惊讶的双嘴张的更大了,冯保保不止惊讶,还不明白,死活都弄不明白。
当顾之章听说皇帝命禁军将监察御史郑光勋押解入宫时,也死活弄不明白。御史台毕竟是他负责的,皇帝要动监察御史,怎么说也该给自己首先通个气,但突然命禁军出动,他不明白,郑光勋究竟做了何事让萧成渝震怒至此。
他换上了朝服,打算进宫去看看。这时候,太农令宗养才已经在顾府管家的牵引下来到了顾之章身前,宗养才轻轻地唤了一声老师,然后自袖中抽出了郑光勋的万言书递给了顾之章。
顾之章看完后,脸色一阵惨白,两瓣嘴唇先是微微的张起,惊讶的说不出声来。宗养才再次小声的唤了声老师,顾之章回神,但嘴唇却始终合不拢,不停的颤抖着。
“陛下收到了?”
宗养才点了点头,顾之章立马将手中的折子丢在了地上,愤怒的他不停的踱着,直至雪白的纸面化作了稀巴烂。
“除了圣上,满朝文武,人手一份。”宗养才再次说道。
顾之章猛然惊叫道:“不好!”说罢,也不顾朝服还未穿好,就要往外冲,宗养才拉住了他,摇了摇头道:“老师,此事还是不去的好。”
顾之章疑惑的看着这个得意门生,宗养才平静的说:“六部尚书已经带着百官去了勤政殿,就在刚刚,宫里传来了消息,监察御史一头撞死在了勤政殿内。”
顾之章听完之后,只觉胸膛内像是有烈焰在焚烧,烧得极为难受,脸色猛然发紫,鼻孔里重重的传来了一声哼哼声,他就朝后倒去。
“老师!”这回,宗养才不是轻轻地叫,而是重重的叫。
惊醒过来的顾之章第一句话就是:“完了!”
郑光勋的万言书代表的是六部尚书的意思,他们要动周若彤,周若彤对萧成渝有绝对不可撼动的地位,百官对当下大梁有不可撼动的地位,双方最后,谁也不会服从,但会妥协。
一旦妥协,就完了,因为妥协的代价,将是顾之章。
监察御史郑光勋,名义上是他的人。
萧成渝不会动周若彤,也不能动百官,只能动他了。
“相王,你够狠!”顾之章说完后,又昏倒了过去。
郑光勋撞死在勤政殿内,这算是开了大梁朝的先河,在文武间自然激起了千层浪。先前的万言信已经预示了此人的结局,他们都知道郑光勋肯定会死,但没有想到是这样一个死法。
这样的死法,他们接受不了。虽然他们都是明哲保身之徒,但儒生的身份,让他们无法接受这样一种死法。六部尚书为首,集结了满朝文武,他们的声望因为郑光勋的死达到了顶峰。
九卿中,除了宗养才去了顾府,其余人都来了。御史台毕竟是原御史党的核心,现在他们的人撞死在了勤政殿,他们也不得不表态了。
六部尚书带着百官跪在了勤政殿门口,勤政殿的门虽然关着,但皇帝在里面。稍后赶到的九卿和御史台的众人望着已经跪下的众人不禁露出了苦笑。大理寺卿走向了为首的钟鸣和韩悦无奈道:“两位大人,此举不妥啊。”
两位尚书也不愿搭理他,回应他的只有一对白眼。
九卿互相望了一眼,最后只得随着大家一道跪下,他们是被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