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甫之直接站出,身子微微的晃了两下,稍一站立,就对相王怒目而视道:“老夫忍你很久了!”张甫之的胡子向上撩起,头微微的前倾,活像只发怒的山羊上前抵出自己的羊角,“宗庙礼数,自太祖皇帝创立,乃是皇室之根本。”
众人见到张甫之骤然发怒,虽然并未事先通气,但也并不显得吃惊。城外的十一路大军虽已被秦朗吓退,但这么大的事,这些在油锅里翻滚数年的老油条没点风声,那是不可能的。
相王带着二十万皇室私军停留在京城门前,萧成渝遣秦朗急调塞外大军与之对峙,现在萧成渝登基,若说新皇心里没点想法,打死他们都不信。
再说了,顾之章借着周霖宜这半个疯子的口,嚷的全京城都知晓,有个王爷赖着不肯走,是看上他们老周家了。右相之位势必空缺,六部尚书中摩拳擦掌,九卿里跃跃欲试,但他们的顶上都还有三座大山,谁也不希望再多一座。
礼部尚书陶言阴阳怪气的说道:“左相所言有理,宗法礼制,不可嬗变,乃一国安身立命之根本也。”
一向属于敌对阵营的九卿中,分量极大的大司农在得到顾之章的示意后也站出附和道:“毕竟是太祖皇帝设的规矩啊。”
一个扯礼法,一个扯太祖皇帝,两人话都未言明,但矛头都直指相王。相王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两只精明的小眼睛眯成了缝藏到了肉下面,他没有看大司农和礼部尚书,他们不值得他看,他也没有看萧成渝,因为现在的他还没有资格直视皇帝,两条眯起的缝隙对准了张甫之。他语调温和,显得不急不火,“左相说的有理。”
众人都知道相王不是寻常王爷,取相为王,那是因为他真的做过宰相。他不止做过宰相,还整垮了老护国公,熬过了辅国公,压住了周霖宜,这不是一般的宰相。甚至在场的,除了顺王外,他们都是他的后生,面对这样一个老江湖,面对这样一句应付的话,众人都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张甫之虽然满身正气,为人刚正不阿,但也绝不敢小瞧此人,他揣摩了一下,决定迎战,毕竟这回不同,他有新皇的全力支持,他高声道:“那你可知罪?”
相王的肥脸微微的斜倾,半眯着的两条眼缝刚好一半斜对着张甫之,一半斜对着萧成渝,他的声音依旧充满了温和的磁性,像是一个和蔼长者,但语气却尽显无辜,“本王不解啊?”
张甫之被气的说不出话来,十一路王爷未奉召进京,但终究没有进入京城,之后又悄悄地离去,张甫之自一开始就没有把话挑明,就是为大家留点余地,毕竟萧成渝刚登基,就对握有实权的皇室贵族开刀,不是善举,但这个相王,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显然是打算将脸皮厚到底,你不说全,他就一直糊涂。
顺王打量了一眼满脸通红的张甫之,又打量了一眼微笑的相王,他知道,往日无往不胜的张甫之今天得吃亏。
张甫之的暴脾气是出了名的,脑子又一根弦,老皇帝生前有意袒护,是以百官对此人虽恨却怕,周霖宜也是对他无可奈何。但相王不一样,这个人,比周霖宜的脸皮更厚,比周霖宜的心更狠。
张甫之深吸一口气,索性直言道:“你未有奉召,却私自入京,此乃不合祖制。再加上先皇刚去,皇后结党逆乱,你此时进京,倒是好心思!”
相王脸上的两条月牙缝没了,反倒是嘴眯了起来,嘴边两角合起,向两边高高的翘起,中间那斜露出的半口白牙,像是锋利的闸刀闪着寒气。
“左相说的有理。”
张甫之的话像是一记重拳,相王的话像是一坨棉花。重拳打在棉花上,不止是张甫之本人,场间的百官包括萧成渝都感到了无力感。
张甫之无奈的将目光抛向了萧成渝,相王也将头扭向了萧成渝,萧成渝登基的第一天,他需要把姿态做足,好让新皇帝感到舒服。
萧成渝只感头大,他在想,若是父皇,会怎样处理,若是若彤置身,会如何应对。他不是老皇帝,也不是周若彤,只用了片刻,他就清楚了自己的处境。他是寡人。
“你可知罪。”萧成渝打算按照自己的意思来。
相王歪着的头重又撇了回去,他上钩的嘴角耷拉了下来,显得有些失望,萧成渝的态度,摆明是想整他,若是深谙平衡之道的老皇帝,必定不会如此。
他朝张甫之一摊双手,表示自己的无奈,他有气无力的说:“左相大人想如何处置?”
问话的是萧成渝,但他却问张甫之打算怎么处置他,这是对皇帝极大的不恭。顺王却担心起来,为人臣子,最重要的是莫要得罪皇帝,相王不会不知这个道理。
张甫之朝萧成渝望了一眼,萧成渝点了点头,张甫之说道:“汝为皇室,在外封王,本该为皇室作出表率,却带头违反祖制,影响恶劣。”张甫之朝萧成渝一拱手道:“臣以为,当削去王爵,贬为侯爷,领地千户,以儆效尤。”
众人也都点了点头,直接削去两级爵位,的确够狠,但江南富庶,多是富贵之家。相王领地江南,却是封地不封户,千户候,也足以福泽子孙万代了。
这里面还有更重要的一层因素是众人没有想到的,太祖皇帝曾明言,皇室子嗣,自公之下,不得掌私兵。这才是最重要的一点。
萧成渝虽然心里一百二十个满意,但还是故作不为所动,他对相王说:“你可还有辩解?”
“臣有。”
皇帝不过走个形式,没想到相王真的踩着鼻子就上脸,不愧是有史以来脸皮最厚的王爷。萧成渝也是愕然,他知道对方心里必有不甘,但绝料不到对方会这样大喇喇的言明。
萧成渝的脸色并不好看,他冷冰冰的吐出了一个字,“说。”
相王正对着张甫之,他问道:“左相先前问罪前朝皇子萧成坤,不知是哪条罪证?”
张甫之一愣,他隐然间觉得相王来者不善,但他何时怕过,直说道:“首罪抗旨,其次......”
“那么说先皇的旨意也是圣旨了?”相王直接打断了张甫之的话,张甫之愣住了,下意识的点了点头,顾之章暗叫不好,刚想拉住张甫之,谁知张甫之点完头后脱口而出,“自然算得。”
相王藏于肥肉深处的两条缝隙破开了肉层射出了寒光,嘴角拉得更开了,夸张的无声微笑像是要将半个脸撕开,看着极为渗人。
张甫之不寒而栗,那张笑脸,像是蛇。
相王大袖一甩,众人只觉凉风一阵,还没反应过来,相王的右手已然高高的举起,哗啦一声,圣旨的一端垂落,正对着张甫之。相王脸上的笑容收住了,满口的白牙像是刀子似的咯噔咯噔响着,让人惊悚。
“张甫之,你大声的念出来!”相王一声暴喝,惊醒了众人。萧成渝猛地自龙椅上站起,张甫之满脸不可思议的走向前去,密密麻麻的字,却是皇帝手书,皇帝写传为圣旨之时,还是自己代笔,现在却亲自写了一道圣旨,而且还有传国玉玺的盖章,显然是早就算计好的。
“这...这...这不可能啊!”张甫之惊慌失措的说道,老皇帝这样信任他,不可能瞒着他啊。顺王摇了摇头,老皇帝从未信任过任何人。
“念出来!”相王再次大声呵道,声音洪亮威武,充满了威严。
张甫之噗通一声跪下了,他跪的不是相王,是圣旨,是圣旨代表的老皇帝。相王一声冷笑,然后双手捧上圣旨,高声朗读道:“大梁基业,自太祖皇帝起,历经艰难。朕受命以来,夙夜忧叹,唯恐有辱祖训。自即位来,朕殚精竭虑,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行至终途,内忧外患,形势竟至危急存亡之秋,朕心虽大,但天意难违。相王大贤,乃皇室宗亲,当急召入京,朕死后,与左相,顺王,御史共同辅佐新皇,维系我大梁百年社稷。”
相王念完后,百官一道跪了下来,他们低着头,不敢说话。萧成渝冷冷的望着这一切,冷冷的望着相王,冷冷的望着相王手里的圣旨。相王依旧不看萧成渝,他朝张甫之紧逼而去,像是扑向猎物的蛇伸出了獠牙:
“皇兄生前有言,召本王入京为辅国重臣之一。皇兄走前,信任尔等,令你代笔手书圣旨,岂会连此事都没交代。但你却在先皇走后于朝堂上对本王发难,是何居心?我问你,先前你说太子首罪,可还记得?”
张甫之面如死灰,他无可辩驳,但也不愿低头,他说道:“先皇的旨意,臣领旨。”
说罢,张甫之重重的叩在地上。
“够了!”萧成渝愤怒的声音如惊雷一般在朝堂上炸响,众人哆嗦着,不敢抬头。
相王举着圣旨朝萧成渝跪下,他说道:“圣上英明!”
萧成渝气的双肩发抖,相王这是在逼他。萧成渝大袖一挥,说道:“左相张甫之不敬先皇,朝堂之上辱没社稷重臣,特免去其左相连同御史中丞之位。但左相于社稷有功,平定皇后逆党更是功不可没,故保留公爵,散朝。”
张甫之高举双手,然后又是一个重重的叩首,“臣,谢主隆恩。”
相王也震惊了,他想敲山震虎,但没想到萧成渝这么狠,竟然直接罢免了左相之位。百官只觉耳畔轰鸣声不断,右相还没清理呢,左相倒是先倒了,他们被这朝堂上的惊雷震得有些头晕目眩。
顺王没有同情张甫之,他知道,皇帝离世,秦朗走后,朝中再难有人压得住这条笑面蛇。顾之章朝他望了一眼,二人皆露出了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