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基的日子已经定下,全国一片欢腾,一年里,大梁经过了太多的风雨。蛮军入侵,中原造反,老皇离世,宫廷政变,一件件大事,一场场灾难,让京城乃至天下的百姓们喘不过气来。
旧岁将辞,新年将行,百姓们希冀新皇将能带来新的生活。
相王依旧死皮赖脸的住在顺王府上不肯离去,自从皇宫纵马后的那夜,顺王妃的脾气大长,对相王自然没什么好脸色看。
相王接近不了顺王,更接近不了顺王妃,久而久之,他将主意打到了顺王世子萧保梁的身上。萧保梁自那夜后,身心疲惫,他心爱的弟弟死于恒王之手,他恨萧成贤,更恨无能的自己。
相王来到了假山旁的水榭,看到了一个人在怔怔发呆的王子,悄悄地绕到了他的身后,他那肥嘟嘟的手搭在了萧保梁的肩上,萧保梁一惊,回头见是满脸微笑的相王,立刻施礼道:“王叔!”
相王挨着萧保梁坐了下来,望着满池子的水说道:“贤侄苦恼,王叔看着,心里也苦啊。”
萧保梁对这个厚脸皮的王叔没什么印象,对方虽和他同为皇室,但封王在外,好歹是个外人。正是外人,萧保梁反而对他放松了警惕,他心里的苦恼,与母亲说不得,与父亲也说不得,反而外人到是显得亲切起来。
萧保梁细数了兄弟二人的昔日时光,讲了塞外行军,讲了大小孤山惊心动魄的一战,讲了皇后对他们的器重,讲了他们对秦朗的恐惧......他讲了很多很多,相王一句话都没说,只是静静的听着,还时不时的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听的很认真。
相王知道,这个孩子,并不需要沟通者,他需要的只是一个倾听者。
萧保梁一口气讲了很多,终于,他讲完了,如释重负的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这时候,池子对面的顺王朝他招了招手,萧保梁不敢久留,就匆匆的跑了过去。
相王望着河对岸的顺王,顺王望着他。相王的脸上挂着微笑,顺王的神情冰冷。萧保梁跑到了父亲身旁,顺王扬手就是一记耳光。
相王叹了一口气,离去了。
顺王望着满脸惊恐的儿子,没有说话,也离去了。
河边的小楼上,窗子开着,窗口立着顺王妃。
相王在顺王家里的日子很不好过,他知道,顺王是刻意在逼他,逼他离开。秦朗迟迟的没有动身,也是在逼他,逼他离开。他相信,很快,萧成渝将会联合张甫之和顾之章来逼他,逼他离开。
他不会走,也不会服输。上次的离开,他失去了自己苦心积攒的一切,现在老皇帝死了,他怎能如此窝囊的离开。他在忍,在等,在耗,他知道,秦朗肯定会走,秦朗一走,不管是顺王也好,萧成渝也好,顾之章和张甫之也好,都没有人能够压得住他。
临近登基不过两天了,百官们着急的准备着,礼部草拟的诏书已经请张甫之修改过了,各部的安排也已妥当。一切都已经就绪。萧成渝却开心不起来,他传的密旨,秦朗竟然抗旨了。
很快,就连那城楼上,也看不见秦朗的身影了,没有人知道秦朗去了哪里,好像他消失了一般。很多人以为秦朗悄悄地离开了,但那些自诩了解秦朗的人明白,秦朗绝对不会就这样悄无声息的离开,他是大将军,是大梁的军神,是这个时代最聪明的人,他走也会走的轰轰烈烈。
萧成渝找到了周若彤,直言他想见秦朗。周若彤望了一眼襁褓中的婴儿,说道:“你还没给孩儿们起名呢。”
萧成渝宠溺的看了一眼摇篮中两个熟睡的孩子,他心中苦涩,虽未登基,可自打那夜功臣后,大小奏疏不断,他竟然没来的及多看孩子们两眼。
周若彤叹了一口气,说道:“你是皇帝了,日理万机,自然当以国事为重。”
萧成渝惭愧的低下了头,“我对不住你们。”
周若彤摇了摇头,唤来了春华和琳琅,两人一个抱起男婴,一个抱起女婴,萧成渝不解:“你要去哪?”
“舅舅要走了,总要给他再看两眼外孙。”周若彤淡淡的说。
白云山上,枯枝已经上了新绿,冰床开始消融,破冰声不断,咔擦的脆响配上了淙淙的流水声,在雾气缭绕的山林之间颇为悦耳。
烧毁的半间道观已经被拆除,白云观被重新修葺了一番。三清的雕塑稳稳地立在那里,石眼上没有人世的情感,显得有些冰冷。
秦钰一袭素色道袍,盘膝坐在了门前那块布满了青苔的巨石上,周若彤和秦朗坐在巨石旁的石阶上,两人人手抱着一个孩子。
秦朗望着怀里的男婴,男婴明亮的双眼望向这个对自己微笑的老人,显得有些好奇。秦朗捏了捏他的小脸,婴孩捏起了拳头,表示抗,议。
秦朗笑了,“此子像成渝。”
“舅舅现在断言,还为时过早。”周若彤说:“人生漫漫,难有个定数。”
秦朗知她话里的意思,她想留自己,但凡事都成了定局,岂是三言两语就能解决的。秦朗唤来了周若彤带来的两个丫鬟,将孩儿交给了她们。
周若彤望了一眼巨石上闭目打坐的秦钰,又望了一眼秦朗,显得有些无奈,她说道:“舅舅心意已定?”
秦朗点了点头,秦钰睁开了眼,翻身下了巨石,坐在了周若彤左侧,说道:“你劝他也是白搭,老秦家的人都是一个脾气,死犟。”
秦朗翻了个白眼,“你不也是?”
秦钰耸了耸肩,表示你这话没毛病。
周若彤还想挽留,“大梁百废待兴,老皇病逝,皇后一党彻底倒了,当下之际,正是我老秦家建功立业之际,舅舅三思啊。”
秦朗笑了,“我老秦家建的功业还不够多?”
周若彤摇了摇头,“千秋功业,不过浪花一朵,谁会嫌建立的功业少,日后青史留名,也是秦家一桩美事。”
“此言你说与张甫之那厮听还行,说与我,却是不行的。”秦朗说:“功业太重,正是我老秦家的祸根啊。”
“舅舅是信不过成渝还是信不过我。”周若彤显得有些生气。秦钰故意捣乱道:“我看他是你二人都信不过。”
秦朗瞪了他一眼,然后对周若彤说道:“你莫要多想,不是我信不过你夫妇二人,而是你夫妇二人低估了先皇。”
见周若彤提到了先皇,周若彤莫名的心里一寒。秦钰满嘴不在乎的说道:“都是个死人了,两个大活人还怕成这样,真是羞煞我老秦家的祖宗。”
“你厉害的很。”秦朗显然也是被他气到了。
秦钰站了起来,“不是我吹,那夜老皇帝来逼我,差点被我弄死,我会怕他。”
秦朗随手摸起一块石头朝他掷去,“你给我滚。”
秦钰拌了个鬼脸,身子一翻,如风一般飘走,跑到山下的庙里找老和尚交流修道经验去了。
先前被秦钰一搅和,周若彤的心里也安定了许多。她知道,秦朗心意已决,多说也是无意,只是她有些不解,老秦家自太祖打下江山就存于大梁,根在这里,秦朗放得下吗。
“舅舅,老秦家的根在这里啊。”
秦朗叹了一口气,脸上的皱纹多了两道,他说:“大梁的秦家已经被一把火烧没了。”
周若彤摇了摇头,“舅舅你还在,秦成表哥还在,我在,舅母也在,秦钰二舅也在,秦家始终在。”
秦朗的眼里露出了明亮的神色,赞赏的点了点头,他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那舅舅你?”
“我刚刚说了,大梁的秦家已经没了。”
周若彤忍不住哆嗦了起来,先前他以为秦朗走,至多不过离开京城,她没想到,秦朗是想离开大梁。见周若彤面色苍白,秦朗拍了怕她的肩膀,说:“就像你方前所言,家不是一场火就能烧没的,天地之大,何处皆可安身立命,只要家人尚在,家就在。”
周若彤的鼻子酸了起来,她显得有些痛苦,“那也没有必要离开大梁呀。”
“大梁有你,已经用不到我了。”秦朗说。
周若彤摇了摇头,真诚的说:“若彤虽思想前沿,但无论是治国还是治军,比之舅舅都相差千万。”
秦朗摇了摇头,“不要妄自菲薄,我们都是老人了。”
周若彤有些没有明白秦朗的话,秦朗口中的我们不包括萧成渝和周若彤,而是以老皇帝为代表的他们。
秦朗继续解释道:“如你选择的那样,我尊重你的选择,在这点上,皇帝他不如我。他至死都不放心祖宗的基业,可他却并不明白,这大梁的未来是你们年轻人的。萧家贵为帝皇之家,治国为政,皆是一把好手,唯独此点看不破,倒是少了三分智慧了。”
周若彤细细的揣摩着舅舅的话,她总觉得舅舅似乎想说的有很多,而没有说完。秦朗知道周若彤已经猜到了三分,但有些事他不能说全,正如他刚刚说的那样,他是老人,是该退出时代舞台的人,不能让上个时代过多的影响这个时代。
秦朗站了起来,他对周若彤说道:“你记得,不管你做什么,都是对的,因为你们年轻,你们是这个时代的开创者。不用太在乎那些老人的看法,他们可以利用,但不能依仗,否则你们都会落入上个本该消失的时代黑影里。”
周若彤知道,秦朗说的是顾之章,是张甫之,是顺王,是相王。周若彤总算明白了秦朗离开的真正原因,不是他怕皇帝,而是他比皇帝懂得顺从,懂得顺从这个时代。
秦朗望向远方,“我们始终会走,秦家对于大梁来讲,从未有真正的离开,我们不过是过客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