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子扑啦啦的响个不停,雨声哗哗,地面上啪啦啪啦的飞溅着细小的水珠。萧成渝领着百官在大雨中沉重的朝勤政殿走来,没有一个人留意到恒王萧成贤消失了,唯有躺在马车里的周若彤暗自祷告皇弟的平安。
萧成贤挣开了相王那肥厚温暖充满了善意温度的手,相王大吃了一惊,李贤妃也大吃了一惊,唯有龙榻上的皇帝没有神情,他死了。
萧成贤走到了龙榻边上,对那具冷冰冰的尸体露出了笑容,他一手指着父皇的尸身,一手指着相王,脸上全是嘲讽的神情,“本王就是个蠢货,他能容忍我做你的傀儡?”
相王依旧保持着皇室贵族的微笑,和善可亲,“所以我说百官会支持你的。”
相王收起了手放到了背后,走近了萧成贤,他探头望向皇帝,脸上依旧挂着那一层不变的笑容,“秦朗会调塞外大军赴京,皇兄是多精明的人,他会料不到?国难之后,张甫之受封救国公,胡世海接替秦朗掌塞北军,秦朗心里明白,皇帝心里也明白。”
萧成贤懂他说的意思,他再一次忍不住颤抖了起来。相王俯身望着皇帝,似乎在对皇帝说话,似乎对萧成贤说话,似乎在替老皇帝说话,“顾之章为政老辣,但和本王比起来,还差了点火候,但加上张甫之就不一样了,张甫之的直,皇帝都头疼没办法,这世上就更没有人不头疼的了。更何况他还间接的控制着大梁的军队,和皇家私军刚好呈抗衡之势。”
“所以说到底,我依旧是个傀儡?”萧成贤冷笑道。
相王自皇帝处收回了目光,转而落在了萧成贤的身上,“皇兄的姓萧名衡,打自出生起就深谙平衡之道,他死了,他的平衡之道不会死,这是大梁皇室历代以来和谐的根本。”
“与我何干?”萧成贤说的满不在乎。
相王无奈的摇了摇头,这个傻孩子啊,怎么就不明白他父皇的良苦用心呢。他说道:“平衡者,放之后代,不过是守成。世间大抵没有十全十美之事,权衡之道的核心,不过是抱残守缺。收住祖宗的基业,你就是一代明君,一代贤皇。”
李贤妃朝相王露出了感激的神情,她侍奉了皇帝近十年,哪怕到了今日,皇帝的形象在她脑海里依旧是一团模糊,还不如这个早在廿年前离开京城的相王看的明白。
毕竟,相王也是正统的皇室。
萧成贤笑了,这回笑得很认真,他望向相王,这个名义上的王叔,“那你要的是什么?”
这个问题,相王先前回答过,但是对于一个权势滔天的王爷来说,宰相,显得并不那么诱人。这个高高悬空的虚幻果子散发着的致命毒香,对周霖宜,对顾之章,乃至对张甫之都有不可抗拒的力量,但他们是人臣,相王不一样,他是王,是大梁皇室。
“我要的是个机会。”相王认真的说,他的认真表明了他的真诚,他希望用自己的真诚打动同样真诚的萧成贤,“一个可以成为皇帝的机会。”
相王宽松的袖袍一甩,掀起一阵凉风,他张开双臂,好像是在拥抱虚空,“皇帝在赌,他赌顾之章加上张甫之加上顺王加上你,可以压得住本王;本王也在赌,赌你们压不住我。”相王收起了张开的双臂,转身又望向萧成贤:“但不管谁做皇帝,我们都希望大梁变得更好,毕竟我们都是皇室。这一赌输的代价,皇帝可以承受。”
相王希冀用自己的真诚打动萧成贤,因为他知道萧成贤是个真诚的皇子,但也正是这一点,相王就已经不真诚了。
李贤妃望向儿子,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但不管怎么说,你都能坐上皇位。”
“对。”相王附和道:“只要你愿意,城外的大军随时都能进来,塞外的大军,十一路王爷的大军,他萧成渝又算得了什么!”
萧成贤哈哈的大笑起来,今夜笑得人有很多,唯有萧成贤的笑不是疯魔,是洒脱,笑声里充溢着力量。他留下了泪,“你们一切都安排好了,你们考虑过所有人的意见,唯独没有考虑过我的。而他,”萧成贤一手指着龙榻上那具冷冰冰的尸体,“不过是个死人。”
“你!你!你!”李贤妃一连三个你字,双脸涨得通红,“你大逆不道!”
“好!”相王拍手叫好道:“好气魄,就凭这一点,皇帝的选择没有错。”
“不。他错了!”恒王抽出了佩剑,李贤妃和相王见状不好,猛地向前冲去,但萧成贤没有像他们想的那样自刎,锋利的剑刃钉在龙榻上,剑身贯穿了冷冰冰的遗体。
李贤妃一下子跌落在地,相王脸上那万年不变的笑容凝固住了,他长大了双嘴,隐藏在肥厚脂肪深处的心脏像是要跳了出来,此子,狠于父。
“大逆不道又如何?”萧成贤像是对天发问,相王咽了口口水,李贤妃自地上爬起,冲向前去,扬起手就是一记耳光,但手掌却未落下,她的手腕被萧成贤死死地握住,萧成贤认真的望着母妃的双眼,轻轻地说:“母妃,儿子长大了。”
萧成贤松开了手,巴掌没有落下,李贤妃双手握住了脸悲痛欲绝的哭泣着,“完了,全完了!”
相王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他俯身捡起了先前李贤妃掉在地上的三尺白绫,“若是二位不介意,此物赠与本王如何?”
萧成贤没说话,哭泣的李贤妃没说话。相王默默地将三尺白绫叠好收入袖中,还好,皇帝把一切都料到了。
雨下的很大,百官大多都是文官,许多养尊处优的官员们先受惊吓,再受风寒,又遇暴雨,早已难耐,此刻不住的在队伍里打着喷嚏,留着鼻涕,更有很多人险些晕死过去。但他们好歹撑了下来,自太庙到勤政殿的路有些长,他们必须走完。送走了皇后,他们要送走皇帝了。
萧成渝和百官在勤政殿门前停了下来,他们没有走入勤政殿,因为勤政殿的石阶下站立着两个人。
这两个人他们每人认识,但这两个人确确实实的堵在了勤政殿的门口,显然没有让开的意思。
“尔等何人,但敢阻拦圣驾?”张甫之在大雨中率先暴喝道。
其中一人上前一跨,没有跪拜,“大梁王室,中山王萧潜!”
另一人也上前一块,同样没有跪拜,“大梁王室,汾阳王萧衍。”
人群中纷纷议论开来,论大梁律,在外封王,无召,不得入京,今夜三位王爷怎么会到勤政殿外?
十一路王爷的大军乃是皇室的秘密,世上绝大多数人皆不知情,更遑论他们的军队此刻正在城外。
顾之章和张甫之对视了一眼,二人靠近萧成渝,一道躬身道:“臣斗胆,请新皇稍等片刻。”
百官见到张甫之与顾之章显得并不吃惊,他们自己就更吃惊了。萧成渝继承大统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但两位受先皇遗命的辅国大臣竟然让新皇冒雨等候。事情透露着诡异的气息。
萧成渝知道,这是他通向大梁皇位的最后一道关卡。那是皇室的意愿。
咔擦一声,天际响起了今夜第三道惊雷。
勤政殿的大门猛地被人推开,雷光下一道影子自勤政殿的蔓延过了九层石阶。那道影子慢慢的走过了每一层石阶,二位王爷跟在了他的身后。这一回,大多数官员认出了他,那是当过宰相的王爷,相王。
肥硕的身躯重重的倒在了地上,匍匐在地,“叩见新皇!”
顾之章和张甫之又对视了一眼,里面看来已经有了决定,因为他们没有看到萧成贤,也没有看到李贤妃,更没有看到那需要萧成渝抉择的三尺白绫。
三尺白绫正静静地躺在相王那宽松的袖袍中,像是条冬眠的蛇。
紧跟着,一个人搀扶着另一个人也走了出来。众人认出了那是何人,那是恒王萧成贤和李贤妃。这时候,相王抬起了头,朝萧成渝一拜,“恒王萧成贤毁坏先皇遗体,臣护驾不利,请新皇恕罪。”
百官听闻后,都惊呆了。萧成渝也惊呆了,一时间竟恍惚起来。萧成贤跪在地上高声叫道:“请新皇降罪。”
张甫之叹了一口气,他小瞧了这个学生,全天下都小瞧了这个学生,包括他的父皇。
车内的周若彤流出了泪,她知道,自己对不起恒王。
勤政殿内,通明的灯火彻底的驱散了黑暗,龙榻上躺着老皇帝冷冰冰的尸体,尸体上插着一柄冷冰冰的剑,下面,跪着恒王萧成贤和李贤妃。
萧成渝扶着周若彤,脸上是复杂的神色。张甫之叹了一口气,他闭上了眼,强忍住了泪水,你自己做的决定,不要怪老师。
张甫之怒斥道:“身为皇子,毁坏先皇遗体,大逆不道,该杀!”
“该杀!”激愤的群臣一道呵斥道。
平静的萧成贤朝地上叩了一个头,“臣领死,但此事与母妃无关,请圣上开恩。”
先前萧成贤刺向皇帝遗体后的李贤妃没有舍得打他,这时候却扬手就是一耳光,“混账!”她显得十分愤怒,但转而又泪流满面,浑身颤抖,“母妃只有你啊!”
萧成贤哭了。
萧成渝望向周若彤,身后是喊杀的百官。周若彤离开了萧成渝,走到了萧成贤面前,她轻轻地说:“先前给你的东西,该还给我了。”
萧成贤意识到了什么,自怀中掏出一物。
太祖的金牌在勤政殿的火光下射出了耀眼的金光,百官看的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