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心岛上,怀谷亭。
片片心状绿叶点缀的藤蔓攀缘着葱郁繁密的草木,爬上檐角覆盖的翠瓦,一路向着更高处蜿蜒而上,藤蔓间簇着几朵鹅黄小花,将单调的颜色装点得春意盎然,生机勃勃。
亭上一片融融绿意,亭内琴声淙淙如流水。
自指尖琴弦荡开涟漪,层层漾远,如春风般搔动藤蔓上碧叶,带起簌簌颤动,仿若孩提那清脆又轻快的笑声,惹人垂爱,报之以点点绿莹莹的微光,顽皮地在琴弦间跳跃穿梭。
忽然一声刺耳的琴音响起,溪水断流,笑声戛止,绿色光点熄灭。
拨动琴弦的手指停了下来,弹琴的人闭阖双目,嘴角溢出一声轻轻的叹息,融入到微冷的山风中。
身后侍立的少年在面前的青衫男子起身的同时,将盛着云雾茶和手帕的托盘呈上。
青衫男子先用手帕擦了擦,而后端起云雾茶凑近唇边抿了一口,顿了顿,道:“入口甘中带涩,余味清苦。松风,今日的茶”
松风抬眸瞧了眼青衫男子拢起的眉心,张了张嘴,正要说些什么,便见青衫男子微微摇头:“罢了,非你之故。”
“师父,适才琴音清婉平和,却突然断了开来,可是有什么不对?”松风问。
青衫男子凝视着茶盏上方氤氲的水汽,如同朝阳山东方未曦之时,那萦绕不去的袅袅云雾,声音也如那云雾一般变得飘忽起来:“终究是逃不过的。”
松风望着自家师父那十余年如一日淡然宁静的脸上,流露出一种淡淡的无奈与伤怀,他心思一转,随即目光亮晶晶地说道:“莫非师父是时候渡劫,飞升成仙了?”
青衫男子不由失笑,将茶盏放回托盘里,道:“成仙哪有那么容易?天道渺渺,凡人之力尚微,攀登之难,非你所想。”
“那师父刚才为什么说逃不过?”松风不解道。
青衫男子踱步至台阶前,望着深蓝的夜空中,那一弯躲入层云后的弦月,说道:“有客来访,为师不得不见。”
“客人?”松风犹自迷惑,却不妨碍他对自家师父的崇敬之情,“有什么客人如此厉害?师父可是名扬风须国的无尘尊者,那风须国主要见师父,尚且需要事先通报一声,有什么人能比风须国主的地位更高更尊贵?”
青衫男子,也就是无尘尊者无声地笑了笑:“人外有人,风须国之外,凡界之外,难道无有别的天地?”
松风恍悟:“难不成这位客人是妖?”
无尘尊者轻摇头,骨节分明的指尖续上刚才断章的曲调,随着琴声再次流淌而出,口中吐露出带着憎恶与厌倦的话语:“她不是妖,是魇,即便千年也难以摆脱的魇。”
松风心头罩上一层寒意,他从未见自家师父如此评说一个人,即便是时常派人来烦扰着他的风须国主,他也只是一句贪婪,并不曾如此厌恶过。
不过连清风明月的师父都如此讨厌的人,必然不是什么好人,松风不由同仇敌忾,问道:“有弥生鳞助阵,护山大阵也阻挡不了那位客人么?”
平日里抚琴之时不喜旁人打扰的无尘尊者这回倒是开了这先例,一边心不在焉地抚琴,一边说道:“护山大阵能阻挡躯壳,却阻挡不了宿命。”
心内一阵烦躁,连带着弹奏的琴声也乱了宫商,索性拂袖收起七弦琴,吩咐松风:“去告诉那位养伤的姑娘,自今日起,不要离开她住的晓月轩,原因便是风须国主即将登临江心岛。”他再看了松风两眼,补充道,“你便留在晓月轩照料于她。”
“师父?!”松风很是意外,自他进入江心岛,从未接到师父这样的指令,但看师父脸上的坚定,他唯有抱拳,“松风遵命。”
无尘尊者望着松风远去的背影,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少年英姿,一身傲气。
当年那个少年终究成为了尘封心底的记忆,不再鲜明。
被云层遮掩的月光照不到江心岛上的怀谷亭,更加照不到江心岛垂直而下的湖底。
幽暗的湖底之中,一道柔和的光芒撑起了久违的明朗,织影手里托着颗夜明珠,与小金乌一起往湖面上游去。
之前进入阵法凿出的洞口,他们进入了江心岛下方的水域,甫一踏入,身周的守护结界就碎了,大口的湖水从鼻子耳朵里灌了进来。
织影尚且无妨,小金乌就倒霉了,虽说不是个旱鸭子,却也因为一时未能适应,以致湖水呛入肺中,好在织影及时又给他塞了粒避水丹,方才好受些。
再一个上冲,“哗啦啦”一阵水声,织影和小金乌终于浮到水面。
小金乌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直到肺部得以舒缓,方才有心思去环视周围情况。
此时弦月已然开始西沉,天色幽微,前方一片阴影埋下,间或点缀着些微暖黄的烛火之光,似有人家,想必便是江心岛了。
他纵身跃起,与织影一齐落在江心岛上,从未觉得脚踏实地是如此美妙的体验,让习惯了展翅高飞的他顿觉心安。
一阵风吹来,他禁不住一个激灵,使了个诀,将自己和织影身上的衣物烘干,低低道:“这什么风,竟能让不畏寒暑的神发冷?”
刚说完他就明白了,他大多修炼火系法术,水克火,他先是在水里泡了好一阵儿,于焰灵灭绝阵当中灵力消磨,现在又被刮来的带着灵气的冷风一吹,就是天雷淬炼的肉身也受不住这接连而来的摧残。
织影摸出一个小玉瓶递给他:“驱水系灵气的,吃两粒。”
小金乌接了来,照她说的吞服,身体里徘徊不定的寒气马上散开,又恢复平日里暖洋洋的感觉,精神也好了许多。
他捏着玉瓶,问她道:“从前怎么没见你炼这种药丸?”
织影白了他一眼:“白痴!我修炼的就是水系灵力,收都来不及,散什么?不是浪费么!”
“这么说来,还是特意为我炼的?”小金乌眉梢一扬,语调轻快,心情很好的样子。
织影定定地看了他两眼,转身往灯火之处去,风带来很轻微的一句:“算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