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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八:困兽之斗

    自从捡她回来,他还从未真正在她房中静静待过,不过是那次她中毒时来过,不过彼时的心思都在混乱的救与不救,何时再救这样的事情上,根本不在意她身边的一切是怎样的。

    恪走进来,迎面的小桌上,便是一篓子针线,她是喜欢这些的,也善于这些。

    屋子里很干净,也没什么繁杂俏丽的女儿家摆设,窗下一张方桌便是她的妆台,也不过置了面铜镜,一个小盒,放着的也都是那几样她平素带惯的钗环。

    天青色的幔帐与她而言有些老气了,但是与荷叶的纹饰却十分相宜。恪记得,她初来是用的不是这样的幔帐,而是月白色的。

    月白色与碧绿荷叶,似乎就突兀了。

    她的床小小的,却氤氲着一种淡淡的清甜味道。恪知道,那不是什么名贵或娇嗔的香粉抑或熏香,而是皂角的味道。普通,常见,甚至上不了台面,但是在这个屋子里,却是最合适的。

    有时天晴,书馆的院子里就会布满这种味道。那必是她在搭架子晾晒换洗的衣物。

    “啪嗒啪嗒”的水声和她奋力抖动湿衣的声响,都曾让他厌烦。

    他站在窗前蹙眉看她,她却笑盈盈的在衣物间穿梭,嫩绿的裙角在阳光的明媚里鲜翠惹眼,人影摇曳。

    生活被另一种秩序打乱后,你就再也想不起原来的自己是如何处理这些相似的时光。没有换洗的日子似乎很清冷,但明明今日的阳光依旧温暖啊。

    恪坐在床边,看见最里面的枕头下,露出一个盒角。他伸手拿了出来,是一个木纹的小盒子,盒子的开口处本有挂锁的地方,却被一个红线绕着,下摆打成了同心结。

    恪托着那木盒,眼睛就只落在那枚红彤彤的同心结上。

    从前她说喜欢自己,却与玄瓜葛不清,那一夜的孔明灯那样耀目,任谁都不会错过,他自然是看见了。所以他笃定了杀玄的机会,眼下却拿不定自己的一个判断。可恨的是,她居然拿着青凤的命!

    一想到这儿,他便难以控制的感到愤怒,他从没有这样的寒彻心扉,这样的失败并不是他最大的失败,却是最刻骨铭心的一次失败。

    她可能背叛了自己!

    “咚”的一声,那木盒被狠狠掷了出去,猛烈的撞击使得它支离破碎,盒子里的东西散落一地,同心结却犹自绑缚着那残破不堪的锁头。

    透过开着的窗,看见月亮慢慢的升起来,但院中却是一片漆黑。她的房中亦是这般。

    月光的银辉照进屋里,那些一页一页的落满娟秀字迹的纸张正乱七八糟的落在地上。那上面,满满的写着的,都是那夜他们共同想出来的制花酒的配方。

    那夜,他们想了好些法子,也评说了许多的可能,写废了许多纸,最后只得了一张。她说,等回去了就去试试,只是这一等,竟就到了如今……

    原不过只有一张能用的,她居然将所有的东西都收了起来。

    恪走过去慢慢的蹲下身子,将地上的东西一页一页拾起来,再一页一页的捧在手上。此刻再看,这每一页上写的东西和废弃的原因他居然都记得,当意识到这点的时候,他的心竟似失控般的跳跃灼烧了一下。

    目光再回到那些纸上,每一页上的黑色落墨都是这么熟悉,这不是一个人的,而是源自一双手写就的两个人的影像,是他亲手培养出来的最好的作品。

    这写字的人究竟是谁,似乎也一下子不那么分明了。

    月光愈加的明亮,今夜无云,但这院子却是更加的黯淡。

    恪静静的看着手里的东西,谁也不知道在这一刻,他竟会有一种汹涌而至的苦涩味道在全身游走,那些常年被自己按下的一切情绪都在这一刻,趁乱奔涌出来。

    恨、辱、爱、愁、痴。

    他们在他的每一根血管里,在他每一处肌理上,在他心脏的每一下跳动中狂欢!

    他的前胸因为情绪的激烈焦灼而猛烈的起伏着,他的脸也随之泛出十分妖异的红色,他抬起头,青白的月光照耀下,一双赤红的双目竟是比任何神魔鬼怪都要可怖,那里面,是一切恨、辱、爱、愁、痴的激荡交融,最终凝结成这世上最骇人的欲望!

    “苍天!我体验了诸多苦厄、灾祸,走到今日,即便心中百感奔腾,唯有一样绝不领受!此生,翟恪绝不后悔!”

    “掌柜的?”

    秦筠坐在雅阁里,一手撑额正轻轻的揉着自己的眉心。听见有人在身后轻轻唤他,极是不耐的睁开眼睛。

    “说。”

    辛乙走上前来,躬身道:“那位爷回来了。”

    “当真?”秦筠坐直了身子,这位墨兰的太子可是整整消失了许多天,一点音讯也没,若不是历事沉稳,且等了这一等,他怕是要另择良木了。

    “几时回来的?现在何处?”

    “方才进门,此刻正在茶阁里听曲品茶。”

    既然人出现了,自然是要去招待一番,也好在他心中留下点位置,方便日后。

    “掌柜的……”秦筠正要起身,辛乙却忽然走进了一步,伏在他耳边低语了一句,“书馆里的那位亦在城中,荷歌也回来了。”

    “哦?”秦筠坐稳了身子,半眯着眼睛,顺手将桌上的紫砂茶壶拿在手里摩挲着。没想到这小小的端城竟这般藏龙卧虎,墨兰国的两位太子都聚齐了。这样也好,也省的自己再四处打探。不管他们如何较量,只需要帮助强盛的那方便是最得利的买卖。

    “来。”秦筠冲辛乙招招手,“把恪公子给我挖出来。”

    “掌柜的,那位爷请您过去。”门口有小厮来报,秦筠笑了笑,随即起身。

    还是那间宽敞的二层茶阁。此刻阁中除了一桌客人,便只有戏台上正坐了个歌女,抚着琵琶,吟唱着婀娜的江南小曲。

    公子玄正坐在二楼临台的桌边,桌上一壶刚刚沏好的茶袅袅飘香,一碟花生,一碟瓜子,并一碟子金黄的蜜桔,都是最简单的茶点用物。

    “你们怎么伺候公子的,去换今日小灶上新制的糕点来,再把我私藏的那壶碧螺春沏上。”

    玄熟稔地剥着瓜子,脚下应和着歌姬的曲调轻轻打着拍子,“不用麻烦了,这些吃着就不错,再说,我也不怎么喜欢喝茶。”

    “是是,既是公子这样吩咐,依旧是我秦某不周。不知公子日常都爱用些什么,我也好让他们及时备下。”

    秦筠走到玄的对面,顺着玄的目光瞧了瞧戏台上的歌姬,笑容满面道:“今日从南疆而来一位胡舞舞姬,风姿美艳,舞技超群,不若待会传她过来服侍?”

    玄没有说话,只是转头打量着秦筠,神色无异,眼中似笑含厉,直教人隐隐心慌。秦筠是见过大场面的人,阅人无数,自然能撑得住玄这样的注视,但到底是不敢再言语其他,只微微陪着笑。

    玄收回目光,只转着手指上一枚黄宝石戒指,带楼下的歌姬唱完了这首曲子,他从怀里掏出一锭金宝扔了下去,“去吧。”

    那歌姬领了赏,喜悦地退了出去。

    秦筠最善察言观色,自是明白这是玄对别人肆意揣测他的喜好甚为不悦。

    既然是他叫自己来的,自然是有事要说,此刻静等最宜。

    “我最近喜欢上一样有趣的事物,只可惜中原虽大,但是乐于,又善于赏玩此物者甚少,好没意思。”玄依旧转着手上戒指,嘴角却是带了十分愉悦的笑意。“我虽有心重赏上佳之人,却遍寻不着。如今我看,坐镇客似云来的秦掌柜你,倒是十分合适。”

    秦筠始终含着温和的笑意,眸中亦是顺服恭敬,与他说话的语气乃是绝配。既讨人喜欢舒心,又能让人在不知不觉中亲近于他,否则他这“八面秦郎”的称号也不是白来的。

    “公子谬赞,不知究竟是何物,客似云来定为公子办妥。”

    “这本是西域而来的逗趣之技,名为‘斗兽’。啊,我记得中原有一名为‘斗鸡’的雅趣与之相似,不过不如斗兽来的过瘾,一兽对一兽,抑或一人对一兽,生死较量,血肉相搏,实在是有趣又刺激,秦掌柜你可见过?”

    秦筠应和道:“公子果然见多识广,这 ‘斗兽’之乐我倒未曾有幸亲眼见过,不过听往来客商大人们谈过,说是兽类相斗,或是人兽相搏,那场面既惊人又宏大,二者皆是拼尽全力,殊死一搏,一死一伤,或者二者俱亡,都能获得满堂彩。且一般这种活计,都伴着押宝赌钱的乐子,才更能让满座观者情绪激昂,乐而忘归。”

    玄笑着将目光移到秦筠的身上,“秦掌柜说得没错,斗兽之技中原少见,却并不是没有。且这游戏最有意思最值得一看的,也只有一样。”他取下那宝石戒指,将它扔入茶壶中,又取来盖子将它盖严,拿在手里晃了晃,隐约能听见“哐啷”的碰撞声。

    “困兽之斗,最是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