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房间都预备好了。”驿丞满面笑容的从楼上下来,招呼着玄。
“走吧。”玄唤了一声荷歌,自然而然的朝她走了一步,却忽然停住了脚,只是转身叫他驿丞带路。
荷歌驻足了一会,默默的跟了上去。
两人的房间是挨着的,荷歌道了谢,便进屋去了,房里的灯很快便息了。
“过来。”玄招招手,那个驿丞便乖顺的小跑到他面前。
“您吩咐。”
玄摩挲着下巴,想了片刻,才道:“叫你这儿的更夫、厨子都安静些,还有后院的马,明日若吵着了,我只找你的麻烦。明白了?”
驿丞连连点头,猫着腰惦着脚下楼去了。
四周果然又静了一些,玄关上门,躺到床上,双手枕着头,看着窗外的星辰。
墨兰的天比中原的要高些,星星也更大更亮,只不过墨兰靠北,终归是要冷些的。他深深的吸了口气,充盈鼻腔的是草木的气味,这儿的空气就像江南水乡一般绵软湿润,温温和和。
可他一点也不喜欢这里。
晦暗的室内,仰卧在床榻上的人,面色一点点沉下来,再没有什么清爽和煦,彻彻底底的肃杀一片。
今夜的端城,一定很有趣。
“咚咚咚。”有人在轻轻的敲墙。
玄“嚯”的一下坐起来,却见外面一片安宁,并无异样。他看了看那发出声音的地方,应是与荷歌的房间相连的墙面。
“咚咚咚。”又是三下,原是那墙偷工减料,筑得单薄,隐约还能听见荷歌在小声的咳嗽。
玄不动声色的躺了回去,神色却比刚才稍稍松泛了一些。
“咚咚咚。”
隔壁的人还真是坚持不懈啊,玄等到她认真且不放弃的再次敲墙的时候,终于抬手回应似的敲了三下。
“你能听见啊?”荷歌的声音传过来,隔着墙,有些缥缈的感觉。
“怎么了?”玄闭着眼,等她回答。
那边沉默了许久,久到玄都忍不住睁开了眼,才又听见说话的声音。
“这地方你以前来过吗?”顿了顿又道:“不会是个骗人的黑店吧?”
玄蹙着眉,只觉得这话问的没头没脑,那边又继续道:“我听说驿馆的老爷们只伺候朝廷的命官,怎么会这么好心的接待我们?哎,你说这里的人会不会是什么江洋大盗假扮的?看你出手这么阔绰,想留下我们勒索钱财?”
原来是胆子小,一个人胡思乱想了。
玄的唇角携了丝笑意,轻轻敲了敲墙,“若真是这样,他们必定会先擒住我,那你怎么办?”
“我?”对面的声音小了下去,似乎有指甲在墙面上游走的声音。“我就去放火,那院子里有很多马料,到时候一乱,我就来救你!”
救我?从一大群江洋大盗的手里救一个男人?天真。
“不行,万一他们趁咱们睡着了放迷烟就糟了。要不咱们别睡了,就这么说着话,他们兴趣也不敢动手呢。”
整晚不睡觉,强盗就害怕了?
玄低低嗤笑了一声。
“好,那你说,长夜漫漫,咱们……聊什么?”
那边沉默了一小会,应该是在思考话题,而玄却已经想好了要问的问题——你是谁?从哪里来?为何会与翟恪联系在一起?
不过,他的话还开始说,那边的声音已经轻轻软软的传了过来。
“咱们互相认识一下吧,虽说都已经认识了,但从没正式介绍过,我也只知道你叫玄啊。”
“说得有些道理。”这个想法倒是与自己的思路不谋而合,“我叫玄,来自墨兰,家中……四个兄弟,一个妹妹。素爱驰马,不喜辛辣的食物,春日时节总爱犯头疼,所以常要歇午觉。你呢?”
荷歌认真的听着,玄的声音不紧不慢。他不是中原人,说了名字,却没有姓……
“我是荷歌,端城明月书馆的掌柜,算是擅长做些小点心,刺绣也还不错,嗯……好像就没了。”
“你生来就在那个书馆吗?怎么不见你说说家里人?”玄在等她的答案。
“我没有家人,也不知道家在何处,我只有我自己而已,不过是误打误闯到了这儿,关于过去的一切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的人生就是从明月书馆开始的。”
黑暗中,公子的眼中有一丝飘移。
荷歌坐了起来,背靠着墙,蜷缩着双腿抱在怀里。“这是我所有一切的起点,我在这里遇到了许多人,许多事,开心的不开心的,我都喜欢这里。”
夜空里的星星在寂静的远方微微闪烁,玄伸出手,袖修长的手指张开,好似盈握了一掌的繁星,不过总归是虚妄。
“你原来不是中原人,那你来这儿做什么?墨兰?墨兰在哪儿?”荷歌侧耳听着玄的动静。
那边好似翻了个身,悠悠的声音缓缓的说道:“墨兰,在北方,离这儿很远很远。比中原冷,比中原小,比中原安静。我来这儿,是为了找一个人,问一句话。”
他想问他,这么多年了,他还觉得自己委屈吗?
他通过顾敬延,在墨兰塑造了一个被父亲、弟弟、继母迫害的废太子形象,利用王室与异姓王们原本就敏感的关系大做文章,不惜造就墨兰国内的动荡来为自己赢得活命和翻身的机会,甚至于挑起藩王间的不满和彼此争斗,牵制王的力量,又通过他尚在国内残存的母族四处游说,联合地方和朝中的力量,在王的权利最掣肘的时候逼迫王赐死了自己的母妃!
所有种种,皆是血仇,自己若不拿出些雷霆手段来镇压,怕是早就死一千回一万回了。墨兰人说自己手硬心冷,当真是生来就如此的吗?
必须要杀死他,毕竟,一个未来的王,怎么可以有如此冥顽不灵的兄弟活在世上呢。
“你来找人,找的……是谁啊?”荷歌的心中不是没有猜想,现在听见了玄的话,只是觉得一怔,想问却又迟疑了,但回避并不是解决问题的方式,有些话早知道才能早行对策。“又是……想问什么?”
谁?玄沉默着,眼神渐渐冷了下来,该叫他什么?太子?平王?三哥?翟恪?一个人又这么多的身份,却没有一个是让人喜爱的,这也是一种失败吧。他现在如何了呢?应该是在自诩自得的准备猎杀自己吧。可是等到了明日,他会怎样呢?
“怎么不说话了?”玄一直没回应,荷歌却不敢太过追问,只好道:“你可别睡着了,跟你说件事,你还记得上次落了水,在我书馆了住了一夜的小姑娘吗?”
“嗯。”玄应了一声,荷歌继续道:“就前几日,她上我这儿来,还惦记着你带着她玩的挑花绳,如今她自己都可以挑出许多的花样,巴巴儿的来给你瞧呢。”
“哦,是吗?”玄似乎有了些兴致,声音也带着上扬的弧度。
“只可惜你当时不在,她问我你何时回去,我也答不上来,倒是叫小姑娘挺伤心的。哦,对了,她叫熏尔,熏香的熏,岂不尔思?子不我即的尔。”
“这是诗经里的句子吧。东门之墠,茹藘在阪。其室则迩,其人甚远。东门之栗,有践家室。岂不尔思?子不我即。”
“你也知道诗经?墨兰也读这个?”似乎是未料到他也能这般出口成章,墙那边的人起了兴致,滔滔不绝的开了话匣子,“哎,那你可读过《史记》、《牡丹亭》、宋词啊?你们那儿,也有中原的这些诗 歌话本吗?也和我们用一样的文字和语言吗?”
玄笑了笑,坐起身子,背靠着墙。为何不会?难道墨兰的当朝太子会是个草包?
“自然是都有的,其实说起来,也和中原人没什么分别。只是我们尚武,与中原文教治天下有些不同。在墨兰,军功是第一的,武将和武人备受尊重。所至于其他你说的,都是有的。”
一旦开了这新鲜的话头,荷歌只觉得精神倍增,只想着多听些有趣从未听过的事情。
“那墨兰人都吃些什么?你在墨兰是做什么的?墨兰可有哪些特别的东西吗?”
玄的手指在膝盖上轻轻的敲着,竟是认真的在想着答案。
“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可能比中原人更能吃些酸辣的食物吧。要说特别的,墨兰的冬天很美,每年都会下雪,厚厚的雪,一望无际,特别的安静,也特别的干净,在雪地里走上一会,就能留下蜿蜒的脚印。群山皆白,泉水冰冻,仿若换了个天地。”
玄是喜欢冬天的,不光因为自己出生在冬天,也因为那段最开心最简单的生活发生在冬天。
那时候,母妃因为生下他伤了身子,不能再有孕了,王立了大王子恩为太子,继王后也就是恪的母亲便赐了一座别院给他们母子居住。
玄在有记忆时,便是跟着母妃住在那儿。墨兰靠北,冬日漫长,可是和母妃在一起,每一天都很开心。他会得到母亲精心烹制的食物,聆听她动听声线所述说的故事,在她温暖宽大的怀抱里撒娇。
王会在入冬的时候来看望他们,却在寒冷进一步袭来的时候离开,回到温暖热闹的王宫去,陪伴着继王后及那些孩子。
但别院到底是自由的,直到如今,他还是会时常那些日子,窗外飘着大雪,他,与母妃坐在厚厚的地毯上,在暖炉温暖的气氛里,慢慢睡去……
“至于我嘛……”他是做什么的?太子?王?还是……他听见自己略带调笑的声音,“你觉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