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见西方上空墨云为聚,仿若鬼幕铺天而来,黑压压的还引了毒雾傍地而行,上下呼应着,行动虽缓却势如破竹,所到处草木为枯,不见天日。
这情景来得太没有征兆,且一出现就是吓死人的架势,于是最先看到情况的守城官兵差点惊掉了手中矛戈,傻愣愣的瞧着云幕涌来,眼见着这股不知打哪来的黑暗势力逐渐将天空吞噬,愣了半晌,终于反应过来——这是要出事啊!
顿见城墙里外上下一阵手忙脚乱慌成一片,城民不明所以的往城门张望,然而只窥见黑幕一角便瞬间炸锅了。
只要是正经当得阴商一称的人都探得明,那片黑压压的云幕完全是阴气聚涌而成的。
这是哪里的邪祟要攻城?
城里乱成了一锅粥,挂在城墙上的警钟也应景的叮铃咣当起来,有风往西面的山里呼啸涌来,势如洪流,灌城掀乱。
却闻警钟声戛然而止,断的没头没尾——然而现在城墙上下,城里城外也没什么人会注意警钟因何而止,只有那拉钟的守兵一个人在嘈杂惊乱里呆若木鸡,怔怔然的望着西南面一个狰狞可怖的巨影,握着钟绳的手僵着,不知所措。
据传西南面的西风岭在三百七十年前那场惨绝战事后便被恶鬼诅咒,从此瘴雾环山、不见天日,生人不可近。
天上乌云压沉,一片混沌,天色近夜,黑影叠映里,西风岭狰狞锋锐的峰脉尤为出挑,也最是可怖。
这……莫非是西风岭的恶鬼要来索命了?
看着看着,拉钟某人的腿就软了,恰逢一股尤其阴邪的妖风推面吹来,风力没猛到哪,却实实在在将这人推倒在地。
风代替了人手轻轻摇响警钟。
顷刻间,城里只余风声和偶然乘风的叮咚铃响。
警钟叮叮咚咚响了好一会儿,这人才终于回过神来,放眼一空,连忙摸爬滚打着冲下城楼,一下来,傻眼了。
只见城里幽幽鬼火映辉森蓝,路口招魂幡扬得阴森,立棺凶气外溢,墙影层叠,又实又虚,错综复杂的好像两座城重叠在了一起,看得这本就丢了魂的家伙更是辨不清东南西北了。
却听一声铜铃轻响,鬼巫行着缓步,穿墙影而来,一步一流幻,影散又聚,却在城门下停住。
那人又一次跌坐在地,因见鬼巫的银面下一双无白的鬼瞳。
鬼巫大人在他面前止步,轻轻合眼,颈上攀上一条条裂纹似的黑线。她握着铃杖的手紧了几分,骨节发白,也见那仿佛傍着血脉而行的鬼噬纹裂上了手背。
片刻,她睁眼,墨色渐隐,又显了原本琉璃色的眼眸。
鬼巫指间幻现一纸黄符,振臂一掷,黄符贴上那人额头。
“一炷香,快走。”
阴云已经布盖了整城上空,鬼巫仰头瞧了一眼,抬手,摘除面具,鬼噬纹猛增三寸,方才压下去的鬼瞳又闪现了一瞬。
她合眸静神了片刻,睁眼,百幡齐扬。
此时厉凡琛还窝在鬼巫大人的后院闺房里,倒不是他趁人不在时想窥探点什么,是今天鬼巫大人临走前特地将他安置在这里头的。
此处也是厉凡琛醒来的地方,还是熟悉的石榻,熟悉的阴森。
厉凡琛仰躺在石榻上,翘着腿,两手垫着脑袋,嘴里叼了根草,看着根本瞧不见的天花板,闲的发慌。
鬼巫大人今晨匆匆回来了一趟,然后把他关进屋子就又走了。
其实待在如此强大的鬼巫大人的地盘上,厉凡琛还觉得蛮安心的,虽然阴森了点,但挺安全的。
于是厉少主就这么随遇而安的乖乖做了这阶下囚,也没什么怨言。
然而事总与愿违,正在厉少主发呆打盹好不悠闲的时候,一声踹门的巨响就破了此间安宁。
厉凡琛被这一声巨响乍得差点飞起,没心情多管是什么玩意儿胆这么肥,早就下意识翻身滚下石榻,躲在掩护里不敢出声了。
然而来者踹了门就没什么动静了,像是在静静的等待,又似乎是在不动声色的观察。
终于还是厉凡琛冒了个脑袋出来。
大门外天色幽黑,只能瞧见一个魁梧的身影站在门下,窥不清脸面,也辨不出身份。
厉凡琛贼兮兮的在那里瞄着,门口那人却似乎察觉了他的动静。
见那人抬腿跨进门来,厉凡琛隐隐催起体内灵势,一根危弦紧住,呼吸微止。然而那人只跨过门槛就止住的脚步,定了一刻,然后单膝落跪,抱拳道:“属下来迟,还望少主恕罪。”
“?”厉凡琛愕住了,却还不敢放松警惕,于是问道:“谁让你来的?”
此人抬眼瞧着他家少主缩在黑暗里的飒爽英姿,道:“帝都山事变之后,属下便一直在奉灯城中等候少主。”
厉凡琛还警觉着,又问:“你怎么知道我会来这?”
“因少主被囚禁在灵允山。”
“谁告诉你的?”
“曾经搭救少主之人。”
至此,厉凡琛终于略略放下了防备,站起身来,“为什么现在找我?”
“因此刻城中大乱,鬼巫忙于守城,属下可趁此机会带少主脱逃。”
厉凡琛绕过石榻,走近那人,右手压上他的天灵盖,略略试了他体内灵息,片刻,道:“你确是屠罗门之人。”
“请少主随属下离开。”
“城里还有多少屠罗门人?”
“只有属下一人。”
“……”厉凡琛刚刚压着他天灵盖的右手现在抚上了自己的额头,忧伤着,抬眼瞧着天色浑浊,“我还不能走。”
“为何?”
“我要山里的东西。”
于是那人起身,屈首道:“明白。”
“你叫什么名字?”
“炎绝。”
“好的炎绝,”厉凡琛转身看着他,“你趁此乱局尽快出城,暗中寻找在世的屠罗门人,告诉他们,我回来了。”
“少主岂可一人留在城中。”
“山里的东西我必须亲手取得,而且不论这里发生什么意外,我都需要有人替我把消息带出去。”他见对方尚有犹豫之色,便补充道:“放心,我花了十三年才从百鬼门手上逃出来,不会轻易冒险。你尽管去安心办事,不用担心我。”说罢,他便抬腿出屋了。
“少主务必保重。”
“放心,没什么问题。”
怎么可能没问题。
厉凡琛才窜出鬼院就被眼前一道坎给拦住了。
城中御魂阵半启半不启的,搅得满城阴阳混沌,格局错综复杂,入眼的根本没有一条能走通百步的路。
这要如何出城……
然而厉凡琛还是尝试着迈出门去了,才出门便是一阵阴寒透骨。
厉凡琛抬眼望天,指尖轻轻引了一丝灵流,混沌里,却摸到了丝丝蛊毒的气息。
他正迷不知途,脚底却传来微微颤栗。
厉凡琛蹲下身,指尖点住地面,一丝灵流探进地脉,竟觉有人强行倒抽了地脉里流淌的阴气。
厉凡琛再抬头仰望,依稀瞥见了一层幽薄的灵障,虽不稳定,却托住了沉沉压来的阴毒气息。
他站起身,望向西面。
一定是鬼巫。
奉灯城下流淌的尽是阴气,鬼巫大人就算是天生的阴修骨也撑不住一城的阴气都淌进她的灵脉。
一想到自己的救命恩人此刻正在玩命,厉凡琛心里就平静不下来了。
这么玩下去,鬼巫撑不住多久,鬼巫一倒,支撑法阵结界的力量一塌,阴蛊邪气瞬间倾城,无需半个时辰便可彻底灭了奉灯城。
这就是百鬼门令人闻风丧胆的原因。
厉凡琛飞跃过一道道错综复杂时虚时实的墙楼,时间每过一刻心便更紧一分。
其实他倾尽全身灵力突破了魔灵涧的结界后身体情况比芊霙雪还要惨烈,如果不是芊霙雪帮他引了灵允山那个收妖人的注意的话,他也就没命闯进野凄山了。
之后鬼巫大人虽然逮了他,但也既把他从百鬼门手里救下又替他疗了伤,此恩若不报,实在罔为人。
“鬼巫大人!”厉凡琛看着满眼杂乱心慌意乱的,也不知自己跑到哪了,只好病急乱投医的放开嗓子大喊。
然而这一嗓子没叫到鬼巫大人,却引来了一记飞刃。
厉凡琛匆忙避开了,但身形没控制住也往墙头栽了下去,好在反应也还及时,顺势一滚,又麻溜的两脚着地接着跑了。
墙上追来一影,不用想也知道是百鬼门的,然而厉凡琛也无暇顾及他,更不愿跟他交手耗时间,于是就视若无睹的闷着头往前冲。
“鬼巫大人!”他一边喊一边飞檐走壁,呼吸调不匀,三两下就觉腹中绞痛,脚步不由得慢了。
这一慢,后面的人就追上来了。
厉凡琛辨着身后袭来的一阵寒意屈身一俯,躲过了就接着跑,根本不愿多顾。
“爱追就追,不要烦我!”他讲话时分了神,拦路一记寒刃飞斩而来,等他反应过来要躲时却晚了,对方不敢取他性命,于是一刀落肩,勒了一道血口。
厉凡琛重心不稳,又一次从墙头栽下去,待身体落定再定睛一看,原来追他的有三人。
厉凡琛捂着右肩的伤站起身来,那三人也正好逼过来。
“元君?”厉凡琛故作了一脸震惊,那三个百鬼门人果然回头去,见空,再转回来,恰好逮到厉凡琛翻墙的余影。
也才翻过墙头,厉凡琛就见那三人又来了,于是只能一边甩开步子脚底生风,一边声嘶力竭道:“等我找个人一会儿随你们怎么追行不行啊!”
据说修炼灵蛊有损心智,今日一见,果然不是空穴来风。
“拜托了!”厉凡琛偏头张望身后,不料脚前一步踏空,“哎呀”一声,又栽下去了。
那三人踱上墙头,相互对视了一眼,就看着结结实实砸在地上爬不起来的厉凡琛,一时语塞不知如何评价。
“抓这个二货真的有必要调动全城人手?”其中一人疑道。
“毕竟身蕴灵蛊,不可小视。”一人看着厉凡琛又颤颤巍巍的爬起身来——从这么高的地方砸下去居然还能动。
然后他身子没站直,不小心踩着袍角又一跤绊得栽下去了。
三人:“……”
好吧,真的是个二货……
于是三人跃下墙头,角度正好可以一人一膝盖把这家伙磕在地上,却就差毫厘之际,这滚了一身灰的白衣竟泥鳅似的窜出去了。
“哐当”三声齐响,厉凡琛正好站起身来,转眼就看向来铁骨铮铮的三个百鬼门人齐刷刷的眼角汪泪。
地板都磕裂了。
这要是磕在他身上还不得让他一口老血冲霄喷涌……
于是厉凡琛也不敢耽搁,翻墙就窜走了。
再翻过这面墙翻过,厉凡琛终于瞄到了他心心念念的鬼巫大人的背影了——却见她孤零零的一个人被百鬼门围在城门下,一边撑着结界抵挡邪气,一边应对没完没了的攻击。
厉凡琛蹬墙一跃,掌心挥出一道火光,一路带过去,将落地,却刹不住了。
眼看就要把鬼巫大人扑倒在地,厉凡琛立马随机应变,更早一步揽住鬼巫腰肢,足尖点地,顺手抄起她膝弯,旋身缓势,可算是化解了这一次呼之欲出的栽跤了——化解的身形还挺潇洒。
火光一环,暂时挡住了一群百鬼门人。
“厉凡琛……”鬼巫语气冷冷,似在压怒。
厉凡琛提前绷好一个认错的笑容,再低头:“大……”一眼就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