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帐之内,耶律引羽倚座于主座之上。如今已是酷夏,少年世子换上了自东周苏南城产的暗绣绸袍。今日他并未佩戴象征身份的金饰,只以发带闲束长发,故此这般乍眼一瞧,这位草原的世子殿下倒更像一位俊秀纤弱的东周士族公子。而此刻他正半敛垂眸以指节摩挲着自中而裂的半枚玉坠……那是半玦水头极好的青玉,巧匠精工于上面浮雕着一朵残败的龙胆花。他细细端详着那已然被摩挲得油亮圆润的裂口,半晌后终是从自己胸口扯出一根有些旧了的三绞红绳。
那段红绳上绞了金线,故而坚固异常经年不朽。而红绳之上,只单穿着一枚唯余五叶的残破玉坠。耶律引羽将项坠与手中玉坠的裂口向对,二者近乎吻合的毫无间隙。玉璧相合的一瞬,那枚分裂了尽二十年的龙胆花叶终于再次被拼合……精巧的浮雕暗纹于此刻浮现于眼前,花叶相依共同组成了一个繁复华美的徽记……这是昔年晋原大族秋氏的家徽,而耶律引羽手中的龙胆花,曾是秋氏一族荣耀显赫的旧梦剪影。
耶律引羽凝视着掌中龙胆半晌,饶是过了良久才将之重新分开置于案前。他微微一叹,却是缓缓端起一盏奶茶吹了吹,隔着袅娜的茶烟瞥向了坐于帐中客席的秋剑离——秋剑离的单独求见委实让耶律引羽感到意外。可以说,在今日之前,耶律引羽对秋剑离的全部印象,不过是一个善断奇策胸怀沟壑的别国军师罢了。
虽然他曾听闻北燕军中之人说起那瘸腿军师是如何料事如神,然上次自己在朔州城见到他时,秋剑离却毫不知礼的落荒而逃……件件总总下,耶律引羽便以为这位军师脾气也有些古怪。可他委实未曾想到,他的身份与主动出现的目的,会令自己感到如此棘手。
“秋大夫……您是说,您是本世子的舅舅?”耶律引羽缓声启唇,开口便是纯熟的东周官话。他早已屏退了所有随身侍从,只留下一名贴身伺候自己然却听不懂东周话的侍女贴身随侍。他一面说着,一面细细打量着秋剑离:“除却这枚玉佩之外,军师还有什么理由可以证明,您是我母妃的兄长?”
秋剑离听得耶律引羽质疑却并未着急辩解,反倒是笑了笑:“殿下无论是从相貌还是说话的方式当真与你母妃真是十足肖似……您的母妃她应该与你讲过我们幼时的事情。”秋剑离说着眉峰一挑,缓声道:“我秋氏族人向来早慧,我离家之前,曾与她讲过些奇闻典故与谋计策论之说……只是我离家多年,也不知她还记得多少,又与你讲了多少?”
“然母妃去时,本世子尚且年幼,已是记不得什么事儿了。”耶律引羽沉下眸,思索半晌后竟是面带赮然:“如今只能依稀记得,母妃是曾讲过些什么谋士的故事,然细节如何,本世子却是怎么记不得了。”耶律引羽说着抬眸,方才面上的疏离与戒备转瞬消失。他满目好奇,竟是不顾身份的向秋剑离探身询道:“现下时日尚早,不知秋军师,是否可以给本世子讲些故事来听呢?”
“这自是无妨,若是世子爱听,秋某讲多久亦是可以。”秋剑离闻言不由心下讶异,他倒是没想到耶律引羽竟会忽然要求自己讲故事。他抬眸,却是怔愣恍惚一瞬。耶律引羽这般带着几分娇憨的神态,令他顿时想起了那自幼便喜欢缠着自己讲故事的小妹。得见耶律引羽与其母无比肖似的模样,秋剑离顿时心下一软:“某也不知世子殿下听过些什么,那秋某就从轶事典故讲起罢……”
他笑了笑,缓缓饮茶理了理思绪后便娓娓而述起来。他是带着楚麟城兄妹长大的,故而讲起故事来不仅生动有趣且寓教于乐。耶律引羽安静的听着,然心下为故事情节沉迷辗转时却不由一阵恍惚——他好似回到了儿时睡前,母妃温柔的搂抱着他,语气宠溺轻柔的将那些帝王将相娓娓述来……秋剑离一连讲了四五个故事,二人沉溺竟是未觉帐外天色渐暗。而耶律引羽忽然在听到某个张姓谋士的故事时不由挺直了腰背,眼中忽的泷濛上一层泪光。
这个故事秋剑离只讲了一半,耶律引羽却忽的起身向他走来。秋剑离一愣,还以为耶律引羽是嫌故事老套无趣听得不耐烦了。可他不曾想到的是,耶律引羽竟在他身侧轻轻蹲了下来,用双手捧起茶盏,笑意温和:“用些茶罢,您声音都有些哑了。”少年世子说着一顿,浅褐色的瞳中已是水雾氤氲:“阿娘也曾与我说过这些故事……只是阿娘曾说,她的母族曾遭剧变,如今已是荡然无存。我委实未曾想到,这世上竟还有尚在东周的亲人。”
秋剑离不曾想几个故事便能打消耶律引羽的疑虑,他怔愣了好一会儿,才颤抖着手想去握住耶律引羽的手臂:“……那块儿佩玉,本是你外祖父送给你母亲的生辰礼物,她自己不小心打碎了,怕遭受你外祖父责罚,便求我护着她。那时我恰要上京游历求取功名,便对你外祖父说,这块佩玉是我摔成两块的。我与你母亲一人一半,便是身在他乡,亦能睹物思人……可谁能想到,这一去,我们兄妹便再无相见之日。”
“母亲临终时,最后一句话便是交代我要好好珍藏这半玦残玉。说若是将来有机会去到东周,就让我将这块玉葬在那里。”耶律引羽说罢便起身回到案旁将那半玦佩玉珍而重之的捧在戴回脖颈藏入衣襟,而后他拿起秋剑离那半玦玉,小心翼翼的捧回了秋剑离身侧,低声道:“……舅舅。”
“……哎!”秋剑离听得耶律引羽唤他,顿时心下一颤,竟是情不自禁的热泪盈眶。他轻轻接过耶律引羽掌中的半玦玉,可却见耶律引羽眼眸低垂:“可是舅舅,引羽仍是有一事不解——”
清秀纤弱的少年说着一顿,然话锋却是猛然一转。方才舅甥重逢的感动与喜悦完全自他眼底敛去,而他声絮喃喃,几分稚子无辜:“阿娘曾与我说过,她之所以流落我大燕,是因家族衰落。可其中细节,却从不愿与我说起……敢问舅舅,当年家中是遭了何等变故,才会让您失去双腿,让阿娘一生不敢再说起她的故国?”
秋剑离闻言又是一怔,他未曾想到耶律引羽会忽的问起昔年灭族一事。他沉默良久,终是咬紧了牙,声色隐忍凄厉似是要将字眼自齿缝中逼出一般:“……灭族!当年我秋氏,因在夺嫡之争中支持皇四子萧锦玄,故而为先太子萧锦辉所记恨。先太子联络其母族,设计一场‘曲水诗案’,强为秋氏一族与四殿下扣上莫须有之罪……四殿下被处斩,我的长姐四皇妃,亦被绞杀于宫廷之内。而整个云州晋源秋氏一族……男过十岁处斩,女过十二者流放,未满十二者充入教坊,贬为贱籍。”
秋剑离说着缓缓深吸一口气,他双目通红,怨恨之情几乎扭曲了他整张脸,随侍耶律引羽的侍女望着他骇人的眼神,不动声色的将腰后藏有短匕的暗鞘打开。她笑意盈盈的将案上置着奶茶的金瓶捧起,乖顺的半跪在世子与秋剑离之间为他们再度斟满了醇香的奶茶。
“哲哲儿,你去备些清茶来,军师喝不惯咱们的奶茶。”耶律引羽见了侍女,轻柔的以北燕话让她退下。哲哲儿却皱了皱眉,她悄悄拽了拽世子的衣摆,紫葡萄一般圆润晶亮的大眼睛里满是不解。
耶律引羽却暗地里捏了捏她的手,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哲哲儿抿了抿唇,一声不吭的起身去泡茶了。她这一起身,秋剑离才注意到这个随侍在自己外甥身边的侍女竟也是个半大的孩子,乍眼一瞧,好像还比自己外甥小一些。她或许是混了些东周的血统,生了张在北燕女人中难见的白净清秀的脸蛋儿和苏南美人惯见的水湾眉……可起身时那肌肉紧绷的小腿却像只小豹子。
“既是灭族之恨,那为何舅舅……您还要重归朝堂,继续为东周效力,甚至如今已是东周的奉政大夫?!”耶律引羽在哲哲儿转身的一刹,忽的转言发问。他撑着桌案缓缓起身,眉宇间流露出甚少展露与外的傲然与尊贵。他垂眸审视着尚有些无措的秋剑离,眼尾凛然如刀。
“舅舅,我不关心您为何还要效力于东周,我只关心,您是从何得知,我的母妃,会是您族妹的事儿?母亲自来我大燕后,便再没用过她的东周名姓,在这里,她只是尊贵的侧阏氏宁尕尔。而能知晓我母亲闺名之人,亦只有与她亲近的大燕贵族们。”耶律引羽说着眯了眯眼,继续冷声逼问道:“而您如今已是东周贵族,位任东周镇朔军军师,乃是镇国公楚凌云的左膀右臂……您私见我的目的又是什么?可不只是单纯的舅甥相认吧?”
耶律引羽说着一顿,而哲哲儿此时也捧着银盘清茶跪坐在了秋剑离身侧:“您的身份如此特殊,而您也该不会不知,若是你我关系暴露于世。您便在东周,再无容身之处了。”耶律引羽说着眯了眯眼,俯身低声道:“难道可是镇朔军……或是东周朝堂上出现了什么变故,于是舅舅就打算来我大燕觅得一安身之地?”少年世子说着又是一笑,竟是亲手端起哲哲儿手中银盘上的茶盏,双手奉予秋剑离:“还是您想欲换天地,再展雄心?”
“可无论如何,只要您留下来,便是背叛了镇朔军,背叛了那位东周的镇国公吧?”耶律引羽缓缓蹲下身,垂眸之时如少女的眉眼勾缠出无端婉丽:“难道您这么多年的隐忍,只是为了背叛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