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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3.除故革新麟棠志千秋

    秀女们的进宫并未影响到例行的朝会,然今日的早朝却着实令兰卿睿感到如芒在背。或者说,自萧锦棠夺政宫变后,兰卿睿在朝上的处境便十分尴尬。军粮贪污结案之后,朝中众臣皆知如今兰党失势。然如今兰氏虽大不如前,但因其根基深稳一时半会也撼动不得。可兰氏不招陛下待见尽人皆知,故而曾经以兰卿睿为首的文官集团顿时作鸟兽散,见着兰卿睿也只是恪守礼数的问个安后便跟躲瘟神似的绕道而行。

    朝臣惯是最会见风使舵的,兰卿睿失势后,他们便转而巴结起定国大长公主一派与新崛起的杨氏一族。而那朝中最著名的墙头草礼部侍郎吕华元甚至还大展文采做赋几章来对定国大长公主歌功颂德及对沈揽月的才情美貌大加赞赏,至于对于曾经紧着巴结的兰卿睿,他更是对之避而远之绝口不提。除此之外,他甚至还私下出版了自编自撰的帝妃年少情深的言情话本,当得是郎才女貌佳话一出,也算得上是风靡一时。然此时谁也未曾想到,此话本竟流传至后世,成为史学家推测判评海棠皇帝的政治手段与感情生活的重要依据。

    大周麟棠末年,由于凉朔起义军踏破玉京皇城上殿刺圣,海棠皇帝与明懿皇后困守孤城之际,下令焚毁宫中所有史料文卷,而后世之君也秉承先祖密令,不予重修此段历史。因此关于大周末年的史料,大部分皆是由民间野史和口耳相传的传言所构。对于海棠皇帝的评价,后世史学界更是分为两派各执一词,一派拥立大周末年残存史记与后世编撰的正史,怒斥海棠皇帝是昏聩暴戾之辈,合该遗臭万年为后人所唾,关于他焚书灭史的行径,应解读为他惧怕后世对之口诛笔伐故而选择掩盖真相。

    而令一派则拥立一位海外西疆佚名民间史家所录的野史《麟棠年载》为真相,道海棠皇帝实为生不逢时之不世英主,在他的酷戾激进的手段之后,只为谋得后世百年清平奠基。

    然史料再如何拼凑纷杂,两家所言却依然解不开麟棠十年间关于海棠皇帝的种种谜团——在他身后留下的最令人费解的谜团之一,便是其执政早期的时宠妃端淑皇贵妃的生死之谜。

    大周正史有载:端淑皇贵妃沈氏早毓名门,秀外慧中,才色双绝,入宫后荣宠无双,得帝多年椒房专宠。其外祖锦衣侯沈言夏、外祖母定国大长公主殉国后,帝晋其为端淑妃,赐司掌六宫之权。后有北燕狼骑兵临帝都,国难之际,帝御驾亲征死守国门不退,妃亦城楼作琵琶破阵之乐助威。战后不久,妃因病芳华早殇,帝甚悲,赐谥号端淑皇贵妃,迁葬入妃陵——然令人感到费解的是,麟棠末年时,凉朔起义军攻入皇城行挖坟掘墓以泄民愤,可在掘开端淑皇贵妃之墓时,里面却空无一物。

    此座空坟,便成了端淑皇贵妃未死失踪之谜。若是未死,她去了哪儿?她为何要走?要知其身死之时,其父王谦之还是大周左相,是为海棠皇帝的肱股之臣。若她疑似,那其真实之墓又在于何处?而支持《麟棠年载》一派的史学家,则认为此书便是诈死渡海远遁隐居西疆的端淑皇贵妃所作。因为本书与其说是正统史记,倒不如说是一本回忆自传。作者曾是大周皇宫之人,且曾与海棠皇帝、明懿皇后、明毓长公主、后世开国之君破军摇光帝曾有过密切接触,故能发表出自己对人物的看法。且成书年间也离大周亡国不久,因而极具参考史实价值。

    然此间种种,皆不过是风尘后话。此为略表,暂做不提。现只道青阳始动,一切故事方才起序。到底还没到年岁薄情,杀尽故识人之时。

    话至时今,因大周于灵帝年间重文轻武积弱已久,对比兰氏的衰微,楚氏的重新崛起更是让朝中武官们的脊梁一震。以往而言是文官看不起武官,现在楚氏风头正盛,武官们纷纷只觉自己在朝上扬眉吐气。再加之穆钰放权太后被软禁,朝中大部分武官更是唯楚氏马首是瞻……桩桩件件之事加之陛下大选后宫,新的朝局已然隐隐成型,而以兰卿睿为首的文官集团的时代,已经彻底成为过去。

    但这些并不是最让兰卿睿难以接受的,要知他虽失势,然依旧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与顾命太师,就算兰氏衰微,那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最令他难以接受的,是今日秀女入宫后所受的恩宠。想那沈揽月,入宫便是九嫔之首,而兰氏的大小姐却只是一介贵人。在朝之人皆知兰卿睿就指望着这个女儿能重振门楣,为此还不惜让女儿献舞一曲,可到头来脸也丢尽了却什么也捞不着——估计在陛下眼底,这兰氏三小姐连沈揽月的头发丝儿都比不上,当真是把自己活成了个笑话。

    更令兰卿睿处境雪上加霜的是,早朝之后,萧锦棠下令让定国大长公主、杨明正、王谦之、楚麟城、曹清徐等人私下于御书房继续行商要事,其间有新朝新贵,有顾命之臣,有陛下心腹,但独独没有兰卿睿——

    甚至萧锦棠在说这话时,连个眼神都没多给,似是压根不把他当做丞相帝师,当真是毫不留情的将之排除在权力中心之外。这等明面上架空兰卿睿的举动,着实让兰卿睿在朝臣之前颜面尽失,登时连面色都变了。

    可兰卿睿再如何心中愤懑,却亦是无可奈何。他最重要的依仗曾是萧锦棠的代笔朱批之权,如今此权已随着幽禁太后不废而废。如今他只能寄希望女儿与尚还支持兰氏的世家门阀之上,希望能借此在这风云顿起的朝局之上保全自身。当兰卿睿走出宣政殿看着透落而下的天光之时,饶是他亦不禁感叹恍若隔世。想着去年今日,他还是权倾朝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师,而今却成了一个徒有光鲜的空架子。此等落差,着实令人意难平。

    就在兰卿睿黯然归家之时,御书房内却是气氛凝肃。御案之下,一卷拟好书定只剩加盖帝玺的御诏正由楚麟城恭谨奉与定国大长公主和锦衣候沈言夏观阅。定国大长公主原本平和的面色在阅后御诏后顿时沉肃起来。而这份尚未签发下达的诏书又依次传阅给中书令王谦之、刑部尚书杨明正、户部尚书曹清徐等人。然这些掌握了这偌大帝国最核心权力的人在看见这卷诏书后,面色皆有程度不一的难看。

    “陛下,您可知,此诏令上所述新法新制一旦签发下达,不仅会翻覆朝局,甚至连社会阶级制度亦会随之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些改革之措,毫无疑问的会触及到世家贵族与皇族的根本利益!而这些利益冲突若得不到解决,最轻则是朝野举国震动,重则会有不臣之心者会趁您登基不久根基未稳借机起兵谋逆,引得内战!”那份诏书在众臣之间传阅过后又回到了定国大长公主手中。她目光沉沉的仰头凝视着御案之后的萧锦棠,目光复杂。

    她早料到萧锦棠有意革新朝堂,然其所想手段最多亦不过培植亲军与新贵亲信。可萧锦棠带给她的却是意欲改变整个社会格局的一纸诏令。少年帝王的野心燃若燎原烈火,然定国大长公主却是思绪急转,她的目光在萧锦棠与楚麟城来回转了几圈,终是皱眉道:“陛下,请恕本宫无礼。本宫想试问,陛下是否妥善考虑过发诏后果?国之根基,万不可儿戏。”她说着一顿,眸光骤然冷冽。

    “还是说,您是仗着有楚氏镇朔军与本宫手掌的临阳龙图卫的支持才敢有如此想法?您要明白,签发此诏便等同于与所有门阀贵族为敌,为帝制衡之理,难道您全忘了么?若是引发内战,我们将迎战的是整个贵族阶层、甚至是封疆一方的亲王!无论胜算若何,苦的皆是百姓!大周积弱已久,是断断再经不起兵损虚耗。若此时北燕或是西魏来犯,背腹受敌之际,甚至堪有亡国之危!”

    定国大长公主言辞凿凿,她一面说着一面握紧了手中的龙头拐杖,终是一字一句将字眼从齿缝中逼出来:“凡事不可操之过急,本宫还望陛下三思……当然,陛下对此有何见解,亦可表露。”

    定国大长公主所说之言可谓十分逆耳,然萧锦棠却并未恼怒。他微微垂眸,竟是起身行至定国大长公主身前,从容定声道:“皇祖姑母之意,孤怎会不知?但若没有翻天覆地的变化,又如何称作改故革新?!”萧锦棠说着亦是一顿,他昂首扫视过殿内众臣,声厉决绝如铁:“难道众位爱卿亦赞同固守庸溃维持现状吗?诸位爱卿皆是承父皇遗命辅佐于孤的顾命之臣,然帝君以为天下万民万事万物之父。我大周的朝堂,百姓的现状若何,难道诸位爱卿毫无自知么?!”

    萧锦棠此言一出,便是定国大长公主的面色亦是变了些许。他们自是知晓如今大周内政情况若何。几百年来的守故封陈权力垄断已让大周的当权阶层彻底腐朽,这所造成的一系列问题除却官场结党营私贪墨横行之外,影响的便是百姓生活,令之民不聊生。萧锦棠见诸臣沉默,于袍袖之下握掌成拳,定声出言:“古语有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若不行改革,朝堂迟早为民意所倾覆。昔年开国之相作《帝策》时引大家所言,只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孤与诸位爱卿,能立于高阁,享天下之供奉,自然当还往天下之奉养。”

    “且孤亦认为,如今正是改革良机。皇祖姑母,孤并不认为登基日久根基渐稳才不得招致谋逆。若乱臣贼子心存不臣之心,这些谋逆之心无论孤登基多少年亦是不变。时日北燕愿与我大周休战定邦交,正说明北燕亦想作休养生息之打算。两国皆无力再战,若不趁此时机革新内政,革除各自为利、回收军权囊括财力,只怕将来北燕喘息休养完毕,我大周便除却镇朔军与临阳军便再无作战之力。而《帝策》更有云,远交近攻,如今西魏内政亦乱,无力分神扰我大周。孤以为,此时与之定邦交之策,稳定时局行变革方为上策。”

    “变革即为不破不立,若要变革,势必会为此付出相应的代价。然无论这份代价再残酷或是血腥,但为谋天下后世之福祉,这是必须且一定的!”

    萧锦棠说罢,侧首回眸向楚麟城使了个志在必得的眼色。楚麟城见状,心下了然之间自御座之侧缓步出列,躬身揖礼道:“臣认为陛下所言,当是最为大局有利。兵家亦有云,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如今我大周积弱已久,然朝中却武将稀缺难以为继。故臣以为,当以陛下自全国拔选有志报国之士,由礼部承其职办,设立昭武阁与弘文馆,取士于寒门,以为新政革新。此举虽为大胆冒进,然却利在千秋。”

    楚麟城言辞定定,字句珠玑针砭时弊。锦衣侯沈言夏闻得这君臣二人一唱一和,面上竟是浮现出几分欣慰笑意。而定国大长公主却依然眉峰深锁,她垂眸看着手中的诏书,正欲出言时却见候在御书房之外的福禄挽着麈尾匆匆而入:“启禀陛下:吏部尚书姜大人到了,正候在门口等待陛下传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