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210.踏春风清棠夜奔赏上元(四)

    不过半个多时辰,萧锦棠一行人便到了玉京城前。楚麟城提前将车驾挂上了镇国公府的旗帜,故而负责城门盘查的巡防营兵士见得那充当车夫的楚家军士官的行军手令忙准许放行。楚清和透过窗页的间隙见得那诚惶诚恐的兵士不由得窃窃笑了起来,心道若是他们真盘查起来,见着车里坐着当今圣上当是什么表情。

    萧锦棠则已按捺不住心绪,他不住的透过窗缝儿向外望去,他只见着无数灯火辉映满城琼楼华阙,华月皎皎清辉落尽今宵这场浪漫至极的浮生会宴。万千光影伴随嘚嘚马蹄飞掠过窗棂,像是话本儿描述的走马灯又像是车行天街,急行下两边楼阁晃若那描着缥缈飞天的彩绘金屏,真真是玉槛玲珑雕栏画栋尽入画中。

    萧锦棠睁大了眼,想推开窗将这一切都瞧个清楚,原来这便是宫墙之外……就在萧锦棠正欲推开窗时,马车却拐进了一处驿站。车窗外的光景转瞬一黑,萧锦棠的遐想顿时被打断。然就在萧锦棠的愣神间,马车已然停稳,萧锦棠刚想问为何停车时便见着车门自外而打开,楚麟城笑着对他说道:“愣着作甚?还不快些下车,我们已经到玉京城内了。”

    “哦……”萧锦棠应了声,他忙回过神,赶紧由着寿康扶着下了车。可他下车还没站稳,便被楚清和抓住了手腕。楚清和冲他一笑,少女鬓发飞扬眉宇也飞扬,她笑着拉着他跑过廊间转角,像是拉开了世间所有美好的盛大序幕——万里星夜溶阔着煌煌人间风烛灯火映着那沉落在檐角的月色混着喧哗袭来,萧锦棠真正愣在了原地,旋即他只觉热泪盈眶。

    这便是他出生又生活了十多年的都市啊——那些熙攘人来携着笑闹声叫卖声和鞭炮的噼啪声是多么悦耳,风中飘散着令人心驰迷醉的香味……有街坊拐角处麻饼的酥香、有路过巷口里的酒香、有舞榭歌台上美人矜顾间的一抹女儿香……这是入梦也不敢奢想的盛大光景。古老威严的城阙在夜色的裹妆下迸发了它最为多情与浪漫的一面,用最为声势浩大的热情来迎接它的君主。

    “别愣着了,盛会都开始了!我先带你去买面具戴上……还得买花!咱们一会儿去平康坊,哥哥不让我们去喝花酒,但今晚所有妓馆最美的花魁都会出来巡游,人们都会去看的,若觉得谁好看,就将花丢给谁!”楚清和一边跑一边不住回头喋喋不休的向萧锦棠说道。“还有啊,玉京有很多好吃的,我开的绮梦阁还请了西魏的大厨,我一会儿带你去……哦!还有看烟花放天灯许愿,放了天灯放河灯,放了河灯过桥去千年树下吃点心挂愿牌……”

    楚清和语调轻快,又细数起了今晚的行程。说着说着她忽的肆意的笑了出声,明朗如铃的笑声回荡在街市里,引的四周眼神诧异,人们皆心道这是谁家姑娘,竟这般不知矜持。可楚清和根本不在意旁人目光,她长发起落好似云中雀,萧锦棠被她拉着,只觉手腕处炽热如火,好似要将他点燃一般。他们飞跑过一个个店铺,与熙攘人群擦身而过。

    萧锦棠抬起头,只看见屋顶上华灯盏盏,他们穿过明光落檐下错出一道道光影,像是穿过了无穷尽的时光,似要将这一刻的完美尽数烙印在心间魂上。萧锦棠从未觉得此生有这般畅快肆意过,他大口的呼吸着玉京城独有的烟火气,看着楚清和的笑颜,听着自己心跳如雷,他终是同她一块儿大笑出声。

    楚清和拉着萧锦棠跑到一个面具摊前,一手拿了个狐狸面具给自己戴上一手将一张描红的美人面套在了萧锦棠头上,摊主见他们衣着不凡,心道定是贵家公子小姐出来玩儿,他眼珠一转,便将心头早已编好的说辞托出:“小姐,您瞧这面具多适合您和这位小公子……这给小公子挑了虞美人面具,不若再给他挑个成对的霸王?您手上的狐面配的可是狼头面,不若也一块拿了罢,一共二钱银子。”

    萧锦棠听得摊主推销,心道不若一块买了,就在他正欲掏钱时,手却被楚清和扯了一下。他不明所以的看向楚清和,却见楚清和狡黠一笑:“老板,咱姐弟俩可是头一次上京见世面,这四张面具二钱银子……”楚清和说着一顿,一副要讲价的作势。那摊主心念急转,正想编吹这面具做工精细时却见楚清和拉着萧锦棠撒腿就跑,她跑的飞快,还不忘大喊:“黑心鬼还敢坑你姑奶奶?一钱银子能买十个的玩意儿这面具我看白送还差不多!”

    那摊主一愣,旋即反应过来大喊有贼,赶着便要追去将楚清和二人抓住。楚清和只回头看了那摊主一眼,便带着萧锦棠一头扎进了人堆,她像条游鱼般领着萧锦棠在人群中左躲右闪起来。面具摊主见状,霎时气得面色发青,正欲破口大骂时却被跑的气喘吁吁的寿康拍了拍肩。那摊主一回头,寿康便一面赔笑一面将一锭银子放在了摊主的手心说家里的小少爷出来玩的过了头,还请摊主见谅。

    那摊主见得手中银锭,顿时呆立原地,要知这锭银子将他的摊儿给买下来都绰绰有余——

    他心道连个小厮都出手如此阔绰,那刚跑走的又是何等富贵人家的公子小姐,可还没等他跟寿康搭上话,便见着寿康撒腿去追萧锦棠他们了。而在摊主身后,楚麟城一手拿了个狼头面具一手拿着个霸王面具,大摇大摆的跟着寿康身后往萧锦棠那儿走,全然当个无事人,与那面具摊主擦身而过时,那面具摊主都未反应过来楚麟城手上拿的是他摊儿上的面具。

    等他回过神来,便瞧见两个车夫打扮的人站在了自己身后。那面具摊主被吓了一跳,还未开口骂道便见那两车夫面无表情的亮出了士官身牌,那摊主又一愣,心道这俩军爷怎打扮的跟个马夫小厮一般。可没等他出言,那俩负责赶车的士官便道:“赶紧将你的面具尽数打包送往西市口的驿站,方才麟懿郡主与……少爷买下了你的摊儿。”

    那摊主闻言,先是呆呆的看了看手中的银锭,又呆呆的看了看那俩‘小厮’的军牌,顿时如遭雷击。这郡主身份只要胆大就敢编撰,但这军牌却做不得假,能让两位士官当小厮随从的人,除了镇国公的掌上明珠,谁还有这个排面?他在玉京做小买卖多年,又怎会不知镇国公府上那堪称混世魔王的郡主。这下可好,他坑钱的主意打在了郡主头上……听人说郡主生性残暴,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主儿,若惹得她动怒,是要当场脑袋落地的!

    思至此处,那摊主背后冷汗顿浸重衫,他盯着手中仿佛烫手山芋一般的银锭咽了好几下口水,颤抖着点了点头。那俩士官见得摊主应了,便收了军牌继续追着楚清和他们去了。而此时楚清和已与萧锦棠停在了平康坊的街外,因马上要举行花魁巡游,故而这街道四周都挤满了看客和卖花的商贩。

    楚清和熟门熟路的带着萧锦棠往里挤,他们来到一处花摊前,那老板显然是在平康坊做生意的老人了,见得楚清和来了,忙举着花冲楚清和吆喝道:“这不是郡主吗?今晚您也来看花魁娘子?您快来瞧瞧,这些花儿可都是内人精心培植的,拿去赠予佳人可是最好不过啊!”花摊老板话音刚落,便注意到跟在楚清和身后的萧锦棠。他眉峰一挑,奇道:“郡主,您今儿还带了人一块儿来啊?”

    “哦,这我……我表弟!刚来玉京,我来带他见个世面!”楚清和侧目瞥了眼萧锦棠,心道说他是表弟也没什么毛病。萧锦棠面上跟着楚清和一块笑着,心头却不知为何有些涩然。然花摊老板可不知萧锦棠这点小心思,他听得楚清和这般说,便想到了今年陛下登基几位王爷上京朝觐的事儿……既然是楚清和的表弟,还头次来玉京,那可不就是上京的王爷的儿子?

    思至此处,那花摊老板忙拿起几支开的正艳的山茶递给楚清和与萧锦棠,楚清和接过一笑,正想掏钱给老板时却听得老板乐呵呵的看着萧锦棠:“今日上元佳节,这些花便赠予郡主与小世子了。”他说着一顿,转身又进了铺子,不一会儿,他竟捧了碗巴掌大的紫色睡莲递给萧锦棠。

    “这是内人特意在暖阁里培植的莲花,夏生叶,冬生花,可稀奇了!世子您头次上京可赶了巧,这几日正是最热闹的时候,今晚让郡主带你好好玩,咱玉京的美人可都是天下绝色,您若是觉着哪位姑娘最美,就将这莲花掷送予她……要知道,今夜的她们才是玉京城中最美的花啊。”

    萧锦棠看着那花摊老板诚挚的笑脸,顿觉心头一暖。他接过那碗莲花,轻声向老板点头致谢,倒像是个温文达礼的世家小公子。楚清和见了,不禁笑着打趣起老板:“老板,怎么你只给我弟弟睡莲不给我呀?”

    那老板呵呵一笑,借着话头反过来打趣道:“郡主明彩颜光本就是这玉京城中最美的花儿了,您若是拿了这睡莲,还叫人家花魁娘子怎么讨活?”他说着又看向了萧锦棠,不禁感慨道:“天家就是出美人呐,我在这平康坊也做了不少年的生意,还头次见到这般俊俏的小郎君。”

    “嘴贫啊你!连本郡主和……世子都敢打趣。”楚清和佯怒的瞪了那老板一眼,面上却是笑嘻嘻的。然她话音刚落,便听得人群一阵喧哗,所有人都欢呼着挤去了街边,喊着花魁来了花魁来了。楚清和忙拉住萧锦棠防他走散,然就在此时,楚麟城却不知何时来到了她面前拉住她的手,三两下便带着他们来到一处临街的酒肆楼前。

    酒肆里已经坐满了来赶热闹的人们,酒肆掌柜显然是与楚麟城熟识,见得楚麟城来了,忙迎上前来领着他们去了楼上临街的雅间。雅间里寿康早吩咐了掌柜备下温好的酒水和点心,楚清和惊愕的上下打量着楚麟城,但旋即便戏谑一笑:“看不出来,堂堂楚少帅还是这平康酒肆的常客啊。”

    “犒劳军里的弟兄总得请几顿酒吧?”楚麟城没好气的看了眼楚清和,暗唾道楚清和这嘴可真是吐不出象牙。萧锦棠看着他们兄妹俩又拌起了嘴,不禁笑出了声儿。

    就在此时,楼下人群忽的一齐呼喊起一个名字,喧闹声如潮如浪。听得人群喧沸,萧锦棠忙走到阳台边探身而观——他只见自道路尽头缓缓驶来一辆罩着流苏华盖的花车……萧锦棠从未见过这般华艳的大车,那车竟足有两层楼那么高,远瞧像座小山似的,竟是将坊市宽阔的大道给占满了。拉车的是十六匹通身雪白的骏马,马身上套着丝绸与花环,就连缰绳也串满了花。

    大车缓缓而行,离得渐近,萧锦棠才看见那车上或坐或站了十几个白衣的少女,而那车顶竟被做成了铺着华毯的歌台。少女们或捧琵琶或抚筝或执笛箫,香车宝马美人间漾起缥缈的乐曲。人们欢呼更甚,纷纷向车上的少女们掷出手中的花枝,花朵触及到华盖时纷纷崩落成簌簌花雨,楚清和也向她们掷出了方才花摊老板所赠的山茶。

    那朵酡色的山茶飞落到了一个手执红牙板的少女身上,那少女捡起山茶,冲着站在露台上的楚清和与萧锦棠嫣然一笑,转手便将花朵簪在了发髻上。而恰在此时,乐声骤停,但人们欢呼不仅没有稍退几分,反是近乎掀破沉夜。不过几个吐息的时间,沉鼓鸣动,牙板缓跟,鼓点渐快,纷急如落雨,笛箫忙和音而上,恰如雨坠激涟伴风鸣鹤唳。

    萧锦棠目不转睛的看着眼前的一切,然华丽如梦的乐章再度戛然而止,这让他的心中突感恰然若失之感,可还没等他回过神,便又听得一串琶音如珠滚玉盘,这时人声俱静,天地间只听得那如泣如诉的缠绵乐声。

    和着乐声,一名梳着高锥发髻身着昭红丝裙绝艳女子弹着一柄白玉琵琶自车后缓登歌台,她一面弹奏着一面轻柔的旋身一转,层叠的裙琚裹着她如柳般柔软的腰肢骤然绽开,像是凌空飞旋的花。她冲着整个玉京城笑的骄傲,这一瞬她眉宇飞扬,垂眸的一瞬美到令人窒息。她边奏边舞,只见她扬足一点,以脚趾将地上的花夹起,如玉的足拈着花停在她的发髻边上。

    女人眸光流转,又是一个旋身坐在了歌台的一侧,她看着人们,朱唇轻启,纵声长歌——

    扬眉展春峰,沉霜凋乱红。

    岁如朝露逝,何必羡东风?

    何处更相逢,陈情尽酒舒。

    逐云须尽意,驰月长振歌。

    莫把春闲却,枉被浮名误。

    难得今朝意,佳期更难重。

    笑弄金樽月,但醉万古同。

    “看,这就是玉京城今年的花魁。她花名叫风情,人家都叫她风七娘,是大家公认的、最美的女人。”楚清和目不转睛的看着那花魁,还不忘给萧锦棠介绍起花魁的来历:“风七娘是个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人,也是个歌舞双绝的才女,这首《鸣春》便是她作的词……才在隔壁照月庭挂了一个月牌就扬名玉京了。”

    “要不是我跟着你去了眠龙山,我定要去把她挖到我的绮梦阁里当台柱子……这照月庭的老鸨子还真有两把刷子,这等绝色的佳人都被她给找着了。”

    萧锦棠这才想起身边的少女明面上也是个妓馆的老板,他看着楚清和,心道要不让人把这风七娘买下送给楚清和……这么想想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思至此处,萧锦棠忽的走到案前将老板赠他的那碗莲花端给楚清和。楚清和愣了一瞬,却见萧锦棠忽的别开了脸:“那个老板说,觉得谁最好看,就把莲花掷予她。你不是挺喜欢这个风七娘的么。”

    觉得谁最好看……萧锦棠想了想,这个风七娘固然美的令人心惊,但却总不如他心里的那个人。心底的那个少女眉宇飞扬间带着烈烈英气,她的骄傲是跳荡的,是如刀如剑那般锋锐的,就连她的眼睛,也像是最烈的蜜酒。她与他初见的时候,没有什么飞花漫天的旖旎浪漫,只有凛雪严冰中,一双伸向自己的手和生平第一次见到亲人以外的笑颜。她逆光而立,肌肤在阳光下有些透明,像是雪中绽放的红蔷,身侧金尘缭绕飞舞。

    这花是要送给心里觉着最美的姑娘,可她就在眼前啊。

    “是挺喜欢的……可我也就看看而已,不比得某些眼睛都直了的人——”楚清和丝毫没听懂萧锦棠的弦外之音,她一面说着一面走到楚麟城身后,伸手猛地拍了下楚麟城的背。楚麟城少见的抖了一下,显然是被吓了一跳。他皱着眉看向楚清和,有些恼意的开了口:“干什么?”

    “我在想,要是母亲看见了你这般模样,估计第二天一早就亲自去人家家里下婚帖了!”楚清和笑的暧昧,她忽的弯腰凑到楚麟城耳边,却偏用所有人都听得到的声音大声道:“喜欢就说嘛!我给你买回来!以后不收你钱!”

    “臭丫头翻了天!”楚麟城捂着耳朵站了起来,楚清和见状,忙快退了几步躲到一边,生怕自己又被楚麟城摁脑袋。可楚麟城没有按楚清和的脑袋,他看着窗外渐行渐远的花车,眉峰却是一皱:“你就没想过,这般惊才绝艳的女子是从何而来的么?若是照月庭的老板高价从别处挖的,像她这般的人,定是早已名扬一方。可你我谁在此之前,谁听过她的名头?”

    “若是初初挂牌,那她的模样看着应是双十年华左右,妓馆女子一般十三挂牌,晚些十五。二十岁的花魁,你以前可曾在玉京听过?”楚麟城没好气的看了眼楚清和,就差把幼稚两字写脸上了。

    楚清和摸了摸鼻子,心知楚麟城言之有理。可今夜他们是出来看美人的,谁会看见美人就想这么多?难道楚麟城当真是个石头变的人?连点旖旎遐思也没有的?而且看见美人就想这些,也太不尊重别人的美貌了!

    不过这风七娘的确可疑,楚清和暗暗记下,心道这人就在平康坊——这可是她的地盘,她就不信还有什么能逃出她手底下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