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地边上还停了三十余辆装饰华美的马车,应是下山离去的亲贵们的车队。清越的马铃在沉夜中和着辘辘的轮辙马蹄跃动出如冰泉初破的鸣脆叮铃踢踏声,一刻不停的直往玉京城而去。萧锦棠与楚麟城没有下去观刑,反倒是在临靠山麓的背光斜坡处落了脚。这处斜坡地处隐蔽,若不仔细观察,决计发现不了这里站了两个人。
萧锦棠静静看着山下的喧嚣动静,心道这岁末迎新的吉日便闹出这等血光灾事,想来这些从来都爱隔岸观火不嫌事大的亲贵们都不愿去沾这个晦气,看着楚清和要将人就地解决,一个个赶着避之不及的离开眠龙山。不一会儿,山下只停着不到十辆马车。见此情形,萧锦棠不免心道谁不嫌晦气还留在这,他定睛一瞧,只见那几辆还未离去的车驾上的家徽分明是楚、兰、穆三家的。
萧锦棠眉峰微皱,心下更是疑惑起来,楚氏与穆氏的车驾停留于此他尚可理解,但此事无关兰氏,那兰卿睿还留在这作甚?然就在萧锦棠心下纳罕之际,停靠在兰氏后的马车忽的动了动。那马车方一驶出,便夺走了萧锦棠的全部注意力。那车顶上挂着一面白底旗帜,而上面的家徽,却正正是大周皇族的飞龙徽记。而比起这旗帜,更让人瞩目的是,此车身四周竟镶嵌了几十颗萤石。
沉夜之下,几十颗鸽蛋般大小的萤石在灯火中折射出绚烂的流光,映衬的整个车身犹如嵌星一般,想来若是驶动开来,这车驾定会如一颗划破夜色的流星。而萤石虽不算是多值钱的宝石,但能寻得如此数量且品质上乘的难得程度已委实不亚于应王送给萧锦棠那尊焰晶。但这些堪称可遇不可求的萤石,却被人镶嵌在马车上作为装饰,这等奢靡做派和那代表身份的旗帜,萧锦棠用脚指头都想得出这定是应王的车驾。
这时候了,应王竟不回玉京城,而是在这里作甚?但还等不及萧锦棠细想,便见得那些负责押解的兵士将那些被打昏的女子们拖向了野地里摆成一排。楚清和背对着萧锦棠,正抬手示意一个士官模样的兵士点数对人,然就在此时,兰氏的车驾上忽的下来一个拥裹着狐裘的女子。车旁候着的家丁见她下车,连忙取下备好的宫灯欲为她照明。
可她却并未让随从跟随替自己掌灯,她拢紧了狐裘,竟是快步向着那处即将行刑的野地走去。楚麟城见状也不禁心下疑惑,故而便往那女子身上多看了两眼,然这一瞧却让楚麟城的眉头又皱了起来,那女子虽离得远了些,但应王那嵌满萤石的车驾的光恰好映在了那女子身上,暗夜之下,她头上簪的朱色赤芍艳若流火。
“这不是兰家的三小姐么?她怎么来这了?”楚麟城下意识的喃喃出声,萧锦棠听了,同楚麟城交换了一个静观其变的眼神。
兰芝雅倒没注意到在离自己不远处的树后,当朝的皇帝跟禁军统领正在对自己暗中观察。她匆匆行至那野地边上,一旁监刑的兵士见得是兰家的贵女来了,一时也不好阻拦。楚清和见得这边异动,忙走过来欲问出了何事,然还没等她开口,便瞧见两个五大三粗的兵士支支吾吾的劝着那兰家小姐。
“……兰小姐?你怎么来这了?这马上就要行刑,你站这儿一会儿要被血光冲了眼那可如何是好?”楚清和一面说着一面心下一叹,她素来都是喜欢看漂亮姑娘养眼的,而这兰芝雅偏又生的极好,那骨相轮廓显然随了兰卿睿,父女一派的隽秀清逸,而那眼睛又是如鹿一般的灵动圆润如盛一汪水色,这定是随了云柯大长公主。只是她的眉生的淡了些,恰如笼烟似蹙非颦,好似闲袭清愁几许。
楚清和自问见过堪称绝色的美女不少,例如冷傲清丽风骨如玉的沈揽月、年岁尚小却魅艳天成的萧锦月若论惊艳,她们定胜兰芝雅百倍,可她们美的太过艳光摄人高不可攀,而兰芝雅就好似那幽兰垂露,眉眼柔婉任谁见了都会心生出我见犹怜之感。楚清和虽知自家同兰氏交恶多年,她今日帮着兰芝雅不过是觉着她为了家族太过可怜。
她们本不该有什么过多的交集,然见兰芝雅楚楚可怜的垂眸看向自己,楚清和就觉得心头一软,什么冷硬的话都说不出口了,她想她要是冷冰冰凶巴巴的去跟一个小姑娘摆谱,估计她自己心里都要骂自己不知怜香惜玉。
“郡主……不,楚姐姐。”兰芝雅说着却是忽的改了口,她微微垂首,竟是伸出手轻轻的握住了楚清和的手腕:“楚姐姐,芝雅是来道谢的,今日夜宴之上,多谢姐姐帮忙解围。”
“哎……这要是算辈分,我可不是你表姐么。”楚清和怎么也没想到兰芝雅竟会特地前来对自己道谢,还对自己喊着姐姐,见着兰芝雅面上微,她喉中一梗,又觉着心头一甜,脑子一混间下意识接了句令人啼笑皆非的烂话。这话一出口,楚清和自觉自己的颊畔耳梢也跟着火烧火燎起来。她低声咳嗽了虾,正欲开口劝兰芝雅回去,却不想兰芝雅顿了顿后又轻声开口。
“除却道谢,芝雅却还有一个不情之请……”兰芝雅说着抬头看向楚清和,楚清和还以为那双眼里应是水色潋滟,可出乎意料的,那弯似蹙微颦的水湾眉下,一双风流妙目却流露出坚定如铁的情绪:“芝雅想在此观刑,还请楚姐姐行个方便。”
“这可不行!”楚清和想也没想便拒绝了兰芝雅的请求,她心道兰芝雅这是发疯了么?不说这血光之地旁人避之不及,这是不是什么斩首示众,而是皇室的私刑,遮掩的是皇室的丑事,兰芝雅虽为皇亲贵女,但怎能随意涉足刑场?且她一个养在深闺的小姐,又哪儿见过这等残酷血腥之事,若是见了人头落地的场面,指不定会受惊厥晕过去,要是惊出了什么三长两短,还没等兰家把自己撕了,就是自己父亲也要把自己揍死。
“楚姐姐,芝雅知晓此举会让你为难,但你可能听芝雅一言?”兰芝雅像是料定楚清和会拒绝一般,她松开握住楚清和手腕的手,然下一刻却将双手覆握住了楚清和的掌心,说似请求,倒不若像是撒娇。楚清和被那微暖的手心一覆,又觉着刚硬起来的心又软了下来。
“芝雅此次不是擅自前来,而是父母大人应允了芝雅之请,故楚姐姐不必担心芝雅会出什么事儿……”兰芝雅一面说着一面侧过身示意楚清和去看自己身后的车驾。楚清和抬眸一瞧,便见着印着兰氏家徽的旗帜在风中招展。
“是太师和云柯大长公主殿下让你来的吗?”楚清和虽不拘小节,然心思却是极为通透的,兰芝雅既然说了是兰卿睿应允她前来,想必是兰卿睿想让这个要进宫的女儿好好看看这后宫的险恶,让她好好长长记性。可她毕竟是个养在深闺的娇小姐,今年才十四五岁,委实不必见这些腌之事。
思至此处,楚清和正欲回了兰芝雅的请求,可还没等她出口拒绝,便听得兰芝雅轻声道:“不,不是父亲要我来的,是我……是我自己要来的。”兰芝雅说着手心一颤,楚清和能感觉到她在发抖:“父亲的意思芝雅明白……为了家族,我进宫是必然的。我只想好好记住这后宫的模样……楚姐姐,我怕。”
“这……”楚清和的眉头拧了起来,她明白兰芝雅在害怕些什么。比起今日的血腥场景,更可怕的是这后宫的明争暗斗尔虞我诈,在这宫中,一步错便是步步错,而后果定会比之斩首更难以想象。或许兰芝雅是孤身进宫还不怕什么、或许她是个小臣之女进宫无人惦记也能安稳度日。可她纵想这般,但她的出身已决定了她将永远处于风口浪尖之上。
她是兰氏的女儿,背后不知有多少明枪暗箭在等着,兰卿睿和萧锦棠之间的矛盾明眼人皆看得见,而兰芝雅进宫便真正夹在了君臣之间。楚清和见兰芝雅也是个心思通透机敏的女孩,正欲开口让她不要多想。她想说对兰芝雅说,萧锦棠的性子虽冷厉了些,但从不是个不明事理能被女人糊弄的人,再说以他的为人,也断断不会将自己和兰卿睿之间的矛盾撒在一个女人身上。
可这话至喉头,楚清和却是半个字也吐不出来。她忽的想起,她这个孤独的朋友可是皇帝啊!这后宫中的女人,不过都是他手中的筹码罢了。兰芝雅怕对了,因为在她还没进宫前,萧锦棠已经将沈揽月安插在自己的后宫之中,这是他们共同决定的制衡后宫的人选。沈揽月的存在,不就是为了制衡兰氏和其他家族的么?从一开始,他便已将她们尽数算计其中。
就在楚清和欲言又止之时,负责点对人数的兵士忽的快步来报:“回禀郡主,犯妇已点对完毕,可以行刑了。”
兰芝雅闻言,身子又是一颤,她慌忙松开楚清和的手。而此时楚清和也回过神来,她深深的看了眼兰芝雅,终究是只在心底叹息一声。她一面说着一面侧身指向野地旁的一棵雪松:“一会儿你就站在哪儿看罢……若是觉着难受,就别看了。”
兰芝雅听得楚清和应允,嘴唇动了动却是没有出声儿。她的面色蓦地苍白起来,楚清和见状,柳眉一蹙,转身抬手示意方才拦着兰芝雅的两个士官过来:“你们去跟着兰小姐。”
“是。”那两名士官听得楚清和命令,连忙快步行至兰兰芝雅身后。兰芝雅面色惨淡的咬了咬唇,对着楚清和微微颔首以示谢意后便跟着那两个士官往那雪松旁行去。
楚清和看的兰芝雅背影,不禁眉峰紧锁,连带着一双明亮的琥珀色眼瞳亦不禁黯淡了几分。她略略吐出一口气,却觉着胸腔之内如置寒冰,连带着吐息都是寒凉的。她定了定神,快步向那充作刑场的野地走去。
野地之上尽覆霜雪,寒风空过卷起纷纷雪粒子缭绕在枯草朽木之间。树梢有雪落下,发出簌簌的声响。楚清和见那八个女子皆被打晕,此时仰躺于地被摆作一排,照理说躺在寒冬雪地之上,人应早已被冻得面色发青才是。而那些躺在地上的女子却面色微红,好似在暖帐中酣眠好梦。
然还不等楚清和下令行刑,那负责点对人数的兵士忽的开口低声道:“郡主,咱们都将这几位姑娘打晕了。来的路上有几个醒过来,副官让着我们取了给兄弟们喝的烈酒来给她们灌下……这不会被查出来吧?”
楚清和闻言一愣,旋即她露出一个略带释然的笑容:“无事,你去叫行刑的兄弟们下手利落些,别让她们受太多苦。顺便去向副官传我命令,明日一早让他带人去玉京城里买几副好棺材,这些女子按律处死后本应丢去乱葬岗,但此次事出有因,便将她们火化后封棺选个僻静地儿下葬罢,也免得最后落得个被野狗鸟雀分食的下场。”
“遵郡主令!”那兵士闻言忙颔首领命而去,楚清和见他前去传令,深吸一口气后微微抬手示意行刑者就位。那些行刑的兵士见得她的手势,忙提刀往野地走去。站在雪松旁的兰芝雅见此情形,忙抓住了旁边的树干稳住身体,她只觉自己腿软的支撑不住自己身体,而心跳更是快如擂鼓,急速奔涌的血液直往自己天灵盖上涌,冲的自己眼前一阵恍惚。
然就在此时,兰芝雅忽的听见自己身后传来一阵令人牙酸的嘎吱声,那是老旧的机括轮辙伴随着碾碎积雪枯枝的声响,像是将死之人断续的喘息呻吟。她下意识的回头一瞧,发现跟着自己的两个兵士竟同时躬身对着那声响之处作了记揖礼。
兰芝雅心下更是纳闷,心道这来的是什么人?可还未等她出口相询,便见着一个形容清瘦堪称落拓的中年男人推着轮椅行至她跟前。兰芝雅见了他,竟是微微惊呼了声。她知道这人是谁,这不是除夕夜宴之上引得父亲与镇国公交锋的镇朔军军师秋剑离么?可秋剑离怎会前来此处观刑?他不应是镇国公的座上宾么?
但兰芝雅毕竟是出身名门的贵女,她知兰卿睿与楚凌云交恶,然秋剑离却真真是有功之臣。虽今日镇国公令之贸然上殿有失体统,可陛下非但没有怪罪,反而赐封其为奉政大夫。这下他也算是有门楣家世的贵族了,思至此处,兰芝雅亦向着秋剑离福身一礼:“兰氏芝雅见过秋大夫。”
见得兰芝雅主动向自己问礼,秋剑离的眼中不禁划过了一丝愕然。他跟随楚凌云多年,自是从他与玉泉大长公主口中得听过兰氏的一些传闻。这等开国世家高门大族素来是极矜傲且固执的。这些从今日兰卿睿的言表便可见一斑。但兰芝雅的举止,倒完全没世家贵女的架子。秋剑离垂下眼,一面向着兰芝雅揖礼相回一面将愕然很快便从眼中隐去,
在回礼时他注意到了兰芝雅惨淡的面色,作为曾经在玉京权斗中输掉家族中的一员,秋剑离再明白不过兰芝雅所来此地是属何意。他看着兰芝雅年轻娇嫩的容颜又看着雪中野地上正值芳华妙龄的女子,恍惚之间好似看见了当年长姐入京秋氏的嫡小姐入京时,也是同兰芝雅这般的年岁。
而家族一朝因前朝夺嫡之争倾覆时,长姐也正值芳华妙龄。那年也是这般大的雪,秋氏满门尽凋,只剩他侥幸脱逃,而妹妹却不知所踪。直到那京中的大人物托柳言萧告诉她流落北燕还成了大君的侧阏氏并成为世子生母……然还未等他品尝亲人尚在世的劫后之喜时,却被告知妹妹早已病死他乡。
想来他此生唯一的亲人,可能便是那此生再不得见的外甥罢了。思至此处,秋剑离不禁喃喃出声:“这么多年过去了,这玉京城中还是如熔炉一般……呵,天下皆苦,不过都是些可怜人罢了。”
兰芝雅听得秋剑离的低声感慨不由得一怔,她不自觉的颤抖了下,心底像是有什么地方被触动了一般。此时她才想起,秋剑离作为镇国公的座上宾,怎会来此处观刑?心念直此,兰芝雅正欲开口相询,却不想还未开口便听得秋剑离苦笑半分:“兰小姐,请恕秋某多言……这宫中凶险您可得记好了,切莫成了可怜人……因为那时候,你也只剩可怜了。” 2k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