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袒心相聊,不知觉已到后半夜。待到帝宫之外宫人昏昏欲睡,二人又偷偷自窗外翻出,遁夜而去。但楚氏兄妹不知道的是,在他们走后,萧锦棠看着那扇半掩着的窗户心绪纷杂,他翻来覆去不得入眠,似一闭眼就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女孩的气息像是阳光,无声之间点燃了他。
友情对于常人或许不过唾手可得,但身为帝王孤家寡人……这份感情奢侈令人不敢置信,美好的仿佛只配做心中的愿景。萧锦棠想着搭在他肩上的臂膀,拥住他的少女,但心底却无声的挣扎不愿相信。这是在皇家,他出身在皇家……他怎能去信他人?
拥有江山,必然会失去一些东西,比如感情。在绝对的利益面前,亲情都是那么的微不足道,更何况友情了,这些浅显易懂的道理分明是他知事儿以来学到的第一课。
萧锦棠闭上了眼,倚在窗边,夜风拂入寝殿浸凉若水。再睁眼时他望向远方,灯火自太清殿下一路蔓延至外,像是昏黄色的星海。这万家灯火就是楚麟城所说的天下么?萧锦棠不得而知,他极目远眺,伸出手想去抓住那些流动的光雾。昏黄的星火落在他坚定若铁的眼底像是跃动的火苗。
萧锦棠清楚的明白,他不能退却,他的身后从无退路。自他看着俪姬的尸体垂坠在棠棣阁的房梁上时,就已知此生只有向前再无退路。但若生退意,便是万劫不复。
一夜很快过去,这晚上一闹腾,第二日萧锦棠自是精神不济,在兰卿睿的早课上昏昏欲睡,气的兰卿睿直扶额叹气。
帝师不是个好担当的活儿,皇帝金尊玉贵,只能说教不得打骂,且说教也得言辞婉转,开口闭口江山社稷家国天下以励帝王雄心。便是皇子读书不用功,先生处罚皇子也只得是处罚皇子伴读,令其代主受过,也让年幼的皇子明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可萧锦棠的伴读是谁?一个是威名赫赫的禁军统领楚家少帅,一个是镇国公夫妇疼成眼珠子的先帝亲封的麟懿郡主。这借给兰卿睿十个胆子也不敢去打这二位主儿,他是知晓楚凌云的脾性的,虽然现在已是不惑之年,但谁动他的宝贝儿女,这怕是要同二十年前一般提着枪当街打人。
兰卿睿心底也愁,楚氏兄妹进宫虽受制于太后,但他可怎么也没想到穆太后竟打了楚麟城的板子,听这消息时,他几乎吓得筷子都掉了,后又听闻是萧锦棠为讨穆太后欢心下的令,更是对自己这个学生愁上加愁。
他虽欲大权独揽,但也不希望萧锦棠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草包。他需要的是萧锦棠的信任以保兰氏门楣不被撼动。君臣联合,那楚氏便不得翻身。但现在瞧来,萧锦棠真是个孩子心性,谁对他好他便听谁的话,穆太后宠着他,那他便为穆太后因一只畜生打有功之臣的板子。如此不明是非任性妄为,那这实际上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便是穆家。兰卿睿思至此处,更是痛心疾首,没想到自己打压楚氏的手段,却给穆氏做了嫁衣裳。
可再痛心疾首也无甚于事,他现在只能同穆氏联合。若能拉拢萧锦棠,那放弃穆氏倒也无所谓。可不曾想的是,初阳节三日休沐一过,兰卿睿便再不想进御书房。
六月初一为大周初阳节,依国律全国休沐三日。正巧楚麟城受了刑不便走动,趁着初阳节便呆在侧房整整三日没挪窝。萧锦棠又打着初阳佳节的名义特命御膳房给这位禁军统领好吃好喝的供着,而另一方楚清和也将自己的小灶开在了楚麟城这儿。楚麟城就在这侧房里当了几天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爷。
说来奇怪,这几日楚清和给楚麟城送的食物都是偏清淡的,而御膳房送来的绝大多数都是观之乖巧闻之香甜的小点。午后傍晚,还带加餐,例如宫外少见的鲜花牛乳冰碗,莲子马蹄百合饮。
楚麟城一边嚼着新送来的槐玉紫霞糕一面啜了口蜂蜜梨藕汁,在感叹在这宫中偷得闲暇塞神仙时却又知萧锦棠是铁了心想拉拢自己
萧锦棠仅仅只凭着自己的片面之词,连自己口味清淡喜甜喜花果都料到了。楚清和的小灶是由萧锦棠拨下的厨子所做,所用材料定是经过萧锦棠吩咐。也不知萧锦棠在这宫中是否还有眼线,连自己这些小癖好都了解的一清二楚。
其实萧锦棠并没有调查过楚麟城的喜好,他只是想着那夜御膳房里那么多点心,为何楚麟城单单就打包了玫瑰雪耳冻和阳春白雪糕?这二者皆以花入馔较之其他甜腻或鲜咸的点心清淡不少。萧锦棠便这么推断着也就这么吩咐了下去。没想到还误打误撞的寻中了楚麟城的口味。
在这侧房呆了三日,再如此好吃懒做下去怕是又要惹人口舌。楚麟城瞧着日头算着小皇帝应该下了早课,擦好了嘴便去了上书房觐见请求复职。
可不曾想的是,他前脚刚踏进御书房的门槛,还未来得及遣人通报便见着兰卿睿沉着一张堪比锅底的脸自里面走出来。
见兰卿睿边走边叹气的样,楚麟城断定萧锦棠今儿定是又装了傻。可萧锦棠装傻已成习惯,初来御书房之时,兰卿睿也没见这么气的啊。能气的兰卿睿七窍生烟,莫不是楚清和这个御前女侍做了什么事儿?
兰卿睿也注意到站在门口的楚麟城,楚麟城见兰卿睿窝着火星儿的眼睛只觉右眼皮子没由来的一跳。
“末将见过太师。”楚麟城硬着头皮向兰卿睿问过礼。依着兰卿睿的脾性,便是心下再为窝火也不会失了礼数。可他仅仅只是对楚麟城点头问候便不发一言的走了。楚麟城越想越觉不对劲,待反应过来时自己已进了屋。转脚问安进殿,抬眼便见着萧锦棠跟出一只手支着脑袋,一只手拿着笔,不知在纸上写画着什么。
楚清和笑嘻嘻的站在他身侧,手上也拿着一杆笔,贼兮兮的不知在跟萧锦棠鼓捣些什么。
见此情形,楚麟城亦明三分为何兰卿睿气的七窍生烟。臣子不得触碰御案,此乃祖宗礼法。便是帝师行课,也知得站于阶下行讲。见楚清和如此目无礼数,楚麟城正欲开口说教,却不想萧锦棠听见门外的脚步声停笔抬眸,见是楚麟城来了,忽的笑道:“麟城免礼,进来罢。”
楚麟城听见萧锦棠直呼他的名,不觉间心下一动,直感觉一股暖流自心头涌上,但见楚清和的泼皮样子,不由得无奈道:“陛下,在这御书房中这样称呼臣,实于理不合。”
萧锦棠撑着脑袋歪着头看着楚麟城,心知他此言不过是在提醒楚清和不可太过放肆。他瞥了眼抬头看天的楚清和,眸中闪过一线戏谑之色:“怎么个于理不合了?难道孤连称呼臣下名字都不可了?不是你说的,我们是朋友么?”
楚麟城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心想三日不见,这萧锦棠怎有些像楚清和了?不过这样也好,萧锦棠毕竟是个少年,若整日面无表情阴沉着脸,还是这样更适合他。要是自己整日见个满脸阴郁的帝王,就是自个儿也得憋出病来。
楚麟城见了礼便站到了一旁,萧锦棠见状不由得撇了撇嘴,心想莫不是楚清和蒙我呢?便是在这深宫,他也知楚麟城在江湖之上风名广传,加之这几日楚清和闲来便同自己讲些楚麟城曾经的江湖逸闻,弄得萧锦棠对宫外产生了莫大的好奇心。什么楚麟城年少之时独闯西魏月宫之后独上乱花楼同谁谁谁琴中和诗对剑。萧锦棠听得目瞪口呆,心道原来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还有什么武林门派江湖侠客,而楚麟城也曾是其中翘楚。
萧锦棠侧目看向桌上的书,那是楚清和给自己带的坊间话本《靖宁列英传》,里头写的江湖侠客风流不羁锦衣佩剑,开口款款剑出凛冽。可现实的楚麟城却规规矩矩,萧锦棠不止一次怀疑楚麟城脑子里是不是横着块木头,可登基大典之上那副口才却又不像,若说身手,那日北苑楚麟城快若疾电的身法和舞如银龙的鞭法却又同话本里所描写的如出一辙。
“麟城,你过来。”萧锦棠看着呆站在一旁出神的楚麟城开口道。
楚麟城心想萧锦棠又要玩什么花样,他走到萧锦棠身侧却忽的想到方才兰卿睿气的七窍生烟的样子。萧锦棠同楚清和又埋首写画,也不知写了些什么。楚麟城心下好奇,便趁机瞄了一眼萧锦棠的桌面。
这一看楚麟城也愣了:“陛下,您画的是个什么?”
萧锦棠把笔一扔,任着饱蘸浓墨的笔在画中人的脸上戳出一个大黑痦子:“孤画的兰太师,麟城你看可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