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一度的宫宴在汴京城里是件头等大事。
无论是皇亲贵族还是达官贵人, 都伸长了脖子等着那紧巴巴的几百个位置,想知道自己能不能被皇帝选中。
哪怕心中有数自己一定能去的, 也会私底下忐忑自己会被安排坐在什么位置、谁的旁边、够不够靠前……这些细枝末节之处反映了过去一年中自己在皇帝心中的地位重量, 文武百官多多少少都关心得很。
总之,宫宴从头到尾都是件相当忙碌繁琐的事情。
盛卿卿只当从前去安王府给安王妃庆生的那些日子已经准备得够隆重, 谁知道眼看着宫宴还离得那么远, 孟老夫人就已经发话让众人忙活着准备起来了。
原本还想着去魏家看望一番魏二公子的盛卿卿立刻就没了这机会, 转而日日被孟大夫人提着带在身边去各种地方。
按照孟大夫人的话来说, 反正她的儿子女儿都不用她多操心,不如帮帮外甥女。
“——再说了, 摔断了腰的又不是魏家老三, 你去看望魏二做什么?”孟大夫人振振有词地说, “孟府已经送过慰问的东西去了,那里头自然也有你一份, 不用特地上门去。”
而事实上,孟大夫人在期间已经悄悄将试图来孟府携盛卿卿出去同游的魏仲元带着小厮一起撵回去两次了。
——肥水不流外人田,孟珩的八字都有一撇了, 她这个做亲娘的也得在旁努点力。
盛卿卿拗不过孟大夫人,只好随着她头昏眼花地在汴京城大街小巷奔波了许久,出入各种叫人眼花缭乱的奢侈之地, 无暇旁顾。
而奔波的这段日子里, 孟府里那是相当的太平, 连句吵嚷声都听不见。
理由也很简单:胡氏被大理寺带走后一去不回, 孟四爷被孟珩敲打过不敢出声就, 孟六姑娘虽然焦急等待着胡贵妃能尽快给她一些转机,但也有些脑子地一直留在自己的院子里,没在这紧要的时候出来闹事。
四房一安静,整个孟府就顿时跟着变得祥和喜庆了起来。
等盛卿卿在临近年末时好不容易地歇了下来、终于在院子里睡了一个日上三竿之后,就发现宫宴已经是近在眼前的事情了。
“你这些日子可得好好休息,等入了宫里,一言一行乃至嘴唇上涂的是什么口脂,妆容又搭不搭你的衣裳,都能在汴京城的圈子里讨论上好久。若是出了丑,那就得被人笑一年。”孟娉婷很讲义气地给盛卿卿解释了自己的过往经验,“虽说宫宴上大多食物都做得精美又极易入口,但跟安王府那时一样,也不能吃多了,御前失仪可是大事——啊,酒就更不能沾了。”
盛卿卿托腮一句句地听进去,懒洋洋笑道,“又要饿肚子?”
“实在饿了的话,可以稍微吃一点儿。”孟娉婷想了想,叹着气给盛卿卿放松限制,“我最担心的,不是你的吃食礼仪上出错,而是……”
“而是为什么我会被宣去参加宫宴?”盛卿卿自己接了下去。
她当然不是不在意的。
圣旨里没有提到孟府四房一个字,显然旨意没有胡贵妃的示意。
太后已逝,整个皇宫里有机会指定宫宴人选的就那么三个:皇帝、皇后、胡贵妃。
——瞧瞧这两个前头的名字,还不如是胡贵妃点她进宫想小作惩戒、替四房寻一口气回来呢。
“担心也没用,届时才能知道该怎么办。”盛卿卿安抚地碰了碰孟娉婷的头发,笑道,“二姐姐安心,我不会给孟府添麻烦的。”
孟娉婷嗔怒地瞪了盛卿卿一眼,“这见外的话叫大伯母听见,可不又得骂你一顿?”
盛卿卿翘了嘴角不说话了。
孟娉婷又问,“大姐姐是大皇子妃,说不定知道些什么,不如你去问问堂兄?”
“这点小事何必麻烦他。”盛卿卿连连摆手,“真有需要说的,珩哥哥肯定一早就告诉我啦。”
孟娉婷动作一顿,意味深长地朝着盛卿卿挑了一下眉毛。
盛卿卿:“……”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话显得有些暧昧,连忙纠正,“我的意思是说……”
孟娉婷捂上耳朵表情淡然地扭开头,摆明了一幅不想听的态度,心中暗道也不知道孟珩什么时候才真正出手,真是急死个人了。
盛卿卿无奈地将孟娉婷的手拿了下来,“我什么也没听说,如今也只能看一步走一步了。我一个小角色,哪里能掀起什么大的风浪?”
“哦,”孟娉婷拖长声音道,“倒也是,堂兄那日也会去宫宴,总没有什么大事的。”
盛卿卿哭笑不得地捏了捏孟娉婷的手掌心,“初见面那时冷冷淡淡跟九天仙女下凡似的二姐姐被你藏到什么地方去了?赶紧把她还回来!”
孟娉婷一脸镇定地道,“她已被你给带坏了,如今长了两张面孔。”
盛卿卿噗嗤笑了,她收手回想片刻后,若有所思道,“其实珩哥哥也算告诉了我一句话的。”
“是什么?”孟娉婷感兴趣地抬起了头。
“他说……我随意进宫去便是了,无论如何,定会全须全尾地出来。”
尽管孟珩这么说过,但等到宫宴真正到来的那日,盛卿卿下车立到宫门外的那瞬间,还是从骨缝里不由自主地冒出一丝寒气。
皇宫深得一眼根本望不见底,明明是喜庆的日子,也挂了红色的灯笼,远远看进去却仍叫盛卿卿悄悄打了个寒颤,好似回到了刚到汴京城、准备进孟府见孟老夫人的那一日。
许是对前路的未知令人茫然惶恐吧。盛卿卿这么对自己道。
孟娉婷也跟着下了车,临近年底,她终于不再穿得飘飘然,而是披了一件毛裘。
盛卿卿转头仔细看了孟娉婷一眼,“二姐姐冷吗?”
“还成。”孟娉婷呵了一口白色的雾气,将秀气的下巴从毛裘中抬了起来,道,“一会儿进去便暖和了,总不会在寒风里吃宫宴的。”
盛卿卿点了点头,视线扫过稀稀落落站在附近的众人,辨认出了其中的一些人。
闻茵正悄悄朝她们俩这儿挥着手,孟娉婷淡淡地朝对方点了一下头,仍是在外时矜贵冷淡的模样。
盛卿卿对闻茵笑了笑,目光在错过小姑娘时却突然瞧见了另一个熟人,面上表情顿时一滞,扭头问孟娉婷,“二姐姐不是说这儿是女眷等候的地方?”
“是啊。”孟娉婷答完回过头来,立刻也见到了站在人群外围的魏梁。
观察片刻后,孟娉婷小声道,“大约是将家人送到此处再离开的,魏夫人在家照顾魏三公子,因此魏家姑娘一会儿大约是跟着她的表家坐一起,魏大人担心女儿,来送一程也不是说不过去。”
盛卿卿心中隐约知道此人十分警觉,便没盯着魏梁看太久就收回了目光。
可魏梁却在将女儿送到该送的人身边后,特意走入人群同孟大夫人和孟二夫人说了话。
盛卿卿不得不也转过头去,道了一声“见过魏大人”。
她还是第一次近距离听魏梁说话,人到中年的魏梁嗓音仍然清亮儒雅,吐出口的每个字都浑圆规整、像是被精雕细琢过一样。
盛卿卿垂着眼想,这要么是个头脑聪明的大好人,要么就是个算无遗策的大混蛋。
魏梁和孟家两位夫人寒暄了两句,而后将目光落在了盛卿卿身上。
那目光几乎是有重量的,盛卿卿不必抬头就能察觉到它的存在。
“本早该定亲的,家中出了事耽误,是委屈了你。”魏梁道,“拙荆照顾犬子□□乏术,我让仲元去陪你说话,不知他可好好去了?”
盛卿卿上次见到魏仲元,那还得追溯到闻夫人的琴宴后了——那日,魏仲元在闻茵和卫封的干扰下,也真没跟盛卿卿说上几句话,就被孟珩给吓晕了过去。
但盛卿卿不觉得魏梁会不知道这些。
她正要开口,孟大夫人在旁笑着插话,“卿卿刚到汴京才半年不到的功夫,为了参加宫宴,老夫人可叫我在她身上花费不少功夫,她也跟着我成日忙得脚不沾地的,怕是想见魏三公子也见不着,看来这都怪我。”
魏梁微笑了下,接着仍是对盛卿卿道,“辛苦你了。等老三的伤势好些,内子能抽出空来,便该尽快将亲事定下来了。”
盛卿卿在心中深深吸了口气,抬脸地对上魏梁的双眼,用毫无心机的笑容应了他一句是。
魏梁微微颔首,又对孟大夫人道,“她既然没有别的亲人,就从孟府出嫁也好,有劳了。”
这话一出口,盛卿卿心里几乎是漏跳了一拍。
魏梁早该知道她是个孤女,第一次来同她说话,就提起了她“别的亲人”?
孟大夫人意味深长了一下,“卿卿对我来说,同自己亲生女儿差不离,不劳烦,魏大人客气了。”
又说了几句话,魏梁才对大夫人和二夫人拱手道别离开了。
他来得潇洒走得坦然,好似根本没注意到自己是在一群女人当中格格不入。
等魏梁走出一段距离,盛卿卿才抬起脸来凝视了片刻对方的背影。
魏家只魏梁这一个家主,都没有兄弟互相之间的争斗夺权,若说江陵城破真同魏家有关,那魏梁一定是知情人。
盛卿卿要在魏梁面前伪装得天真无邪,比在魏夫人面前装要困难太多了。
孟大夫人冲魏梁的背影扬了一下眉毛,接着回头轻推了一下盛卿卿的肩膀,“还站着干什么,入宫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