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那满足也只是几个呼吸间就被消耗殆尽, 又无声无息地化作了远远未能餮足的空虚与渴求。
孟珩冷静地闭了闭眼将奔腾的情绪抑制, 才用指节敲了两下窗杦。
这行动本来是算得上温和的, 可孟珩立刻就见到坐在桌前执笔的盛卿卿吓了一大跳的模样。
——说实话, 盛卿卿到汴京这么久,孟珩还是第一次见她吓成这幅险些把砚台都给打翻了的程度。
盛卿卿顾不得桌上乱七八糟的种种, 飞快地转头往外看了一眼,见到是孟珩时更慌乱了两分,“珩哥哥。”
她抿着嘴唇迟疑了一息, 突地在孟珩视线里提着裙摆站起身来, 小跑着到窗前道,“我马上出来!”
话音未落,那窗已经啪地一下在孟珩面前被合上了。
已经有很多年没吃过闭门羹的孟珩下意识往后仰了仰, 险些被窗缝里扑起的细小灰尘迷了眼睛。
盛卿卿眼疾手快地将窗关上阻绝了孟珩的目光后,又快步回桌边拿起自己刚刚涂黑的纸看了两眼,稍稍放心:早就涂黑了, 孟珩眼神即便再好,也不应当看得出来上面曾经写了什么。
……除非,他站在那儿已经看了好一会儿了。
盛卿卿被自己的想法打败, 低头沮丧了片刻才振作起来,将纸随手一揉扔到一旁后, 她便出了屋子。
迎面撞上孟珩时,盛卿卿还有些尴尬, “珩哥哥怎么来了?是听说了四舅母的事吗?”
“听说了。”孟珩简单地答了三个字, 垂眼盯着盛卿卿, “刚才是怎么回事?”
盛卿卿的眼神忍不住往旁边撇了一下,抿着笑道,“我在想些事情呢,青鸾也不在,突然听见声音便吓了一跳。”
——换别人来,盛卿卿其实也不会这么惊慌,偏偏是所见即所想,叫盛卿卿心虚气短得不行。
孟珩盯了盛卿卿两眼,又往内屋扫了下,知道她肯定隐瞒了什么。
盛卿卿也知道自己这个谎撒得不怎么样,笑了一下就岔开话题道,“四舅母刚刚被大理寺的人带走了。”
“我见到了。”孟珩收回目光,没有逼问看起来有些窘迫的盛卿卿,“所以来回来看看你。”
“我?”盛卿卿笑着摆手,“我没事,倒是三舅母受了些惊吓。”
“关于圣旨,”孟珩说,“你如果想去宫里看看,可以去;如果不想去,便不必去。”
盛卿卿抬眼看他,立刻被这话中蕴藏的深意吸引,“为什么圣旨上会特地点了我的名字?”
“尚不明确,但确实是陛下亲自拟旨。”孟珩顿了顿,指着椅子让盛卿卿坐下,“宫里今日也有变化。”
“什么变化?”盛卿卿照着孟珩指的位置就坐下了,没想到孟珩没坐她对面,而是落座在一伸手臂就能碰到的侧旁,灵巧的舌头险些打了个结。
“胡贵妃,知道吗?”
盛卿卿点头,“是四舅母的亲姐妹。”
“今日孟府发生的事有她的影子。”
孟珩只说这一句就足够盛卿卿听明白了——在福寿园争执时,孟老夫人几乎已经将话说开了。
胡氏对那笔财富动了心,就是得到了胡家的示意。
而看来这胡家的示意,多要集中在宫里的胡贵妃身上。
“听三皇子说,他和胡贵妃关系不错。”盛卿卿道。
孟珩的手指微微一动,又被他克制地按了回去,“三皇子先前……也和胡贵妃有些关系。”
他说得含糊,但也对盛卿卿的疑问做出了肯定的答案。
盛卿卿光知道三皇子是孟六姑娘找来恶心她的,却是今日才知道这中间还有个胡贵妃牵线搭桥。
“我听说宫中除了皇后之外,风光最盛的就是胡贵妃了。”盛卿卿边思索边说,“除了没有个儿子,她已拥有了所有能拥有的天下荣华富贵?”
“也有她得不到的东西。”孟珩说。
他这话说得轻描淡写,不由得勾起盛卿卿一丝好奇,“是什么?”
“……”孟珩稍作沉默,没有作答,而是接上了之前的话题,“刚过午后,陛下斥责了胡贵妃,罚她禁足宫中不得外出,也不得接见他人。到孟府的圣旨,便是同一时间写好送出的。”
“难怪圣旨里没有六姑娘的名字。”盛卿卿并不太惊讶,她用指尖抵着下巴想了想,笑起来,“那珩哥哥会去宫宴吗?”
“去。”
“那我也去吧。”盛卿卿含笑转脸看他,“有珩哥哥在,深宫大院也不令人觉得惶恐了。”
孟珩同她对视两息,喉结不由自主地滚动了一下。
紧接着,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开了口,几乎是违背他自身意识那般地问,“胡家想要钱,魏家也不外如是。”
“我父母亲留下的那些东西,珩哥哥也知道了?”盛卿卿笑道,“这时间婚嫁之事,哪里又有全然纯粹的呢。即便是我去魏家……”
在孟珩面前日渐放松的盛卿卿险些祸从口出,她及时咬住话头,临时改口。
“也是因为对魏三公子有些好感,又要替母亲还上人情罢了。”
听见魏仲元的名字出没于盛卿卿唇齿之间,孟珩放在膝盖上的手指无意识地抬起了一瞬。
但他已在和王敦的交流中推翻了自己先前的推测。
盛卿卿选择嫁给魏仲元,绝不是因为这么简单的两个原因。
若孟珩能不管不顾,他甚至可以这一刻就当场质问盛卿卿的目的深意。
但箭在弦上千钧一发,孟珩也还是硬生生忍住了。
比起给予善意和照顾,盛卿卿实在太不善于接受别人的好意了——她不怕别人给的难堪,却尤其害怕别人给的帮助。
孟珩多少能猜到盛卿卿将一切深埋心底,没有同除了王敦以外的任何人谈及江陵旧事的原因。
盛卿卿大抵觉得自己一个孤家寡人,一辈子赌也就赌了,没必要牵扯他人入内。
她能肆意使用挥霍的,只有自己的一条命。
孟珩觉得妥当的做法是等他将盛卿卿的心头大患干脆利落、斩草除根地收拾干净了,再来对她说明坦白一切。
可这忍耐对孟珩来说并不好实施。
他忍了又忍,最后还是伸手在盛卿卿发间抚了一下。
盛卿卿这次没避开,但却不由自主地垂下了眼去盯自己的椅子扶手,好似上面开了朵花似的。
可视线这一垂落,眼角余光很快就扫到了孟珩腰间刀上的佩饰。
尽管已经尽可能地匹配了孟珩的浑身气度,那片栩栩如生的红枫叶在孟珩的一身冷硬气场中却仍然看起来有些突兀。
即便如此,孟珩还是一直佩戴着它,几乎有点随身不离的架势。
又或者他只是在来见她之前特地……不,凑巧地都正好戴着,这个事实也足够浓浓的笑意将盛卿卿的嘴角引着向上勾起了。
“等明年,我打一个更好的剑疆送给珩哥哥。”盛卿卿说着,微微附身细看了剑疆近况,道,“便能将这个手艺不精的换下来了。”
她说完半晌没听见孟珩的回应,疑惑地抬了眼去看孟珩的表情,正好撞进那双漆黑的眼瞳里,登时一愣。
离得太近了。
盛卿卿脑中闪过这个念头,但身体却全然没有退开的意思,怔怔地抬头同孟珩幽深的双眸对视。
恍惚之间,孟珩落在她发间的手指似乎向下滑去,落在了她的耳际。
“送我个别的东西吧。”孟珩说。
他的声音似乎有些低哑。盛卿卿想。是没休息好吗?
“明年生辰、后年、之后的每一年,我想要把你送我的都带在身上。”孟珩语速极慢地说,“只一件,太少了。”
盛卿卿眨了一下眼睛,而后又眨了一下,后知后觉地笑了起来。
自从和孟珩关系莫名其妙地亲近起来以后,她便鲜少在孟珩面前露出这种甜得像是蜜糖里又捣了果脯似的笑容来了。
——这通常是她获取他人好感信任时才挂起的笑容,这会儿却相当地真心诚意。
盛卿卿笑弯了眼道,“只要我还是珩哥哥的表妹,就每年都会送生辰礼物的。”
孟珩没立刻回答,他意味不明地用指腹要碰不碰地从盛卿卿耳后划过,动作很轻,“表妹?”
盛卿卿点点头。
她又看见孟珩笑了一下。
“行。”孟珩说,“你别忘了。”
说完这句话,他终于把手收了回去。
盛卿卿下意识地想要抬手摸摸自己隐隐发痒的耳朵,但好歹给忍住了,喃喃地道,“珩哥哥比从前笑得多了。”
“我和你不同,”孟珩看了她一眼,“我只对你笑。”
盛卿卿怔忡地指了指自己,“我怎么了?”
孟珩低哼了一声。
盛卿卿低头琢磨了几个呼吸的时间,突然就品明白了孟珩这句话。
——敢情是她对其他人笑太多了。
明知道最妥当的做法是这时候说上两句打趣的俏皮话,盛卿卿动了动嘴唇,却不自在地撇开了脸去,用手背碰了碰自己的脸颊,悄悄地出了一口气。
若不是她早就决定好了要去魏家……
“明天我带你出府。”
孟珩突然的开口让盛卿卿不得不打断自己的思绪接话,“去什么地方?”
“武定侯府,”孟珩道,“见武定侯夫人。”
正是盛卿卿当下最想见、却不知道从何处入手接触的人。
她还没拿定主意要不要请孟珩帮忙,他却主动提出来了。
孟珩从旁观察着盛卿卿的神色,见她垂了眼睫一时没接话,马上轻描淡写地补充,“母亲替你牵线找到王敦后,让我也上心找找其他人,我正好偶然听说武定侯夫人和你父亲曾一同征战,虽不曾见过你,但多少算你父亲的半个旧人。”
盛卿卿低低“啊”了一声,抬头笑着接受了孟珩的好意,“那就明日去见吧,谢谢珩哥哥。”
说到武定侯府,盛卿卿便顺理成章地想起了孟娉婷和她说过的事情。
“珩哥哥同武定侯长子认识吗?”
“不熟。”孟珩绷紧了脸。
他脑中几乎立刻想起了刚才大理寺中见到的那群人。
偏偏这么巧,火速赶到孟府将作妖为难盛卿卿的胡氏提走的,就正好是武定侯长子手里的人?
“那明日若是去武定侯府,会见到他吗?”盛卿卿又问。
“不一定。”孟珩压低眉锋,“你见过他?”
“这倒没有,”盛卿卿摇头笑道,“我是想有机会的话,可以见见他。”
孟珩沉着脸,“没什么特殊之处。”
“我听二姐姐说此人能和珩哥哥比肩,不免有些好奇。”盛卿卿歪头道,“我还没见过能和你媲美的人呢。”
孟珩:“……”孟大将军低头掩饰地摸了摸长刀上的配饰,冷静地道,“碰巧的话,也许能见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