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大夫人这亲娘上门,大将军府当然没人敢拦,恭恭敬敬地请上了座奉茶一会儿后,孟珩就出来了。
大夫人瞧见几个身材魁梧的人正从另一边离开,笑眯眯朝孟珩招手,“珩儿,来,坐坐坐,和我说会儿话。”
孟珩没动,他太知道自己母亲是个什么性格了。
无事不登三宝殿,突然上门,必定是有什么原因,而不单纯只是为了说话。
而孟珩所能想到的、才发生不久的,也真就只有那一件。
“我想你也该来了。”他不留情面地说,“这是我的事,我知道该怎么办。”
孟大夫人扬了扬眉,一看孟珩就知道他这是软硬不吃,顿时收了脸上笑容一拍桌子,“你的什么事?我是你亲娘都听不得?”
孟珩看她一眼,“你不是都知道了?”
“我不仅知道了,我还亲自去见过卿卿了。”孟大夫人眼睛一转,胡说八道起来,“那丫头是不错,难怪母亲给她寻夫家时精挑细选的,确实值得。”
话说到半路,孟大夫人就已经发现自家儿子冷冰冰的脸上露出一丝裂痕,但她还是目不斜视地胡诌完了,而后认真地道,“我寻思我表家似乎有几个年龄相近、一表人才的表侄,或许可以引荐给母亲看看。”
孟珩闭了闭眼,对着孟大夫人不好发怒,阴沉沉道,“你别插手。”
“我怎么能不插手?”孟大夫人唉声叹气,“回汴京后听了前几日发生的事情,我就立刻去找她,问她愿不愿意……”
即便知道孟大夫人话里有话,孟珩拧眉等了两息还是不耐地催促,“愿不愿意什么?”
“愿不愿意帮我个忙,有空时照顾你。”孟大夫人微微一笑,“我瞧着挺合适,她又正好是孟府的表姑娘,一表三千里远呢。”
“……你真问了?”
孟大夫人挺起胸膛,一点也不心虚,“问了,那丫头稍稍犹豫之后还是同意,所以我才来问问你怎么说。”
“……”孟珩一言不发,他脑子一时有点混乱。
人人都说他得的是疯病,孟珩其实自己也觉得并非空穴来风。
来替他看病的御医和名医一波接着一波,人人说得花里胡哨,却也没一个能拿出切实方子来的。
于孟珩而言,那从前如同他呼吸一样自然的杀意和暴虐念头如今只是偶尔会失控上片刻。
他那时不是没有理智,而是被另一面压倒。
这怪病不知何时缠上了他,孟珩自己一度三缄其口,觉得一来是个软肋,二来实在不耻言谈。
他刀下敌军冤魂成千上万,却连这点杀意都控制不住?别说外人,孟珩自己都觉得可笑。
但这么可笑荒谬的事情偏偏就是发生了,孟珩也没法子。
几日前在孟府中,孟珩万万没想到的是惊动了盛卿卿。
他从未打算将自己软弱、不可控的这一面展现在盛卿卿面前过,这如同将他砍了脑袋挂在城墙上万人围观没什么两样,光想一想孟珩就恨不得回头一刀砍死那日突然失控的自己。
其次,也是更重要的是,盛卿卿能安抚住他一次,却未必次次都能成功。
哪怕一次小小的失误和错算,好不容易活生生出现在孟珩面前的盛卿卿可能就会再度消失。
孟珩赌不起这细小的误差,他只有这一个盛卿卿,恨得狠了都不敢弄痛她、大声骂她,哪敢让盛卿卿和失控的他独处?
可孟大夫人说盛卿卿已经同意了,这令孟珩在不安中又悄悄滋生出一丝喜悦来,像是雪原边上窜出一丛生机勃勃的新绿。
如果、只要他也应一声同意……
孟大夫人在旁察言观色地看了许久孟珩的神情,越看越觉得不妙,她悄悄凑近儿子身边,猛地出声吓他,“你是不是喜欢上你那如花似玉的小表妹了?”
孟珩沉思中的眼瞳倏地缩紧扫向孟大夫人的方向。
“没有。”他紧着嗓子回答。
自早几年开始,孟珩就清清楚楚地意识到一件事:他对盛卿卿的感情已不是喜欢、爱恨能诠释的了。
他几乎将自己一生最浓墨重彩的情感不论好坏地尽数投注到了梦里的盛卿卿身上,而当盛卿卿懵懵懂懂、天真无辜地出现时,她同孟珩之间相差的,远远不只是那九岁的年纪。
孟大夫人刻意地沉重叹气,“既然你不喜欢她,那我就回去再跑一趟,和卿卿说一声,不必麻烦她了。”
孟珩黑着脸没说话。
孟大夫人瞅瞅他,又没话找话似的说,“我还听说过些日子,孟府要再请一批年轻人来,好似卿卿也要出席一趟,见见汴京的人。”
她顿了顿,用眼角余光瞄着孟珩,拖长声音继续道,“听母亲的意思是挑个老实肯做的,也是卿卿的意思。不过我看卿卿那姿色举止,只要她愿意,有的是世家子弟愿意娶她回家当正妻。”
孟珩忍着暴躁听完,一个字的应答也没给孟大夫人。
大夫人没趣地啧了声,她敲了敲孟珩的脑袋,“等那丫头真定了亲被娶走的时候,你再后悔都来不及了!”
孟珩动了动手指往回扣去,却仍没说话。
大夫人没了辙,没有孟珩一句准话,她还真什么都做不了,寻思只好改日再去找盛卿卿探探口风。
可大夫人将孟老夫人给盛卿卿挑夫家的进度和孟珩这么提了一嘴,就立刻让孟珩想起一件被他暂时搁置的事情来。
——他在梦里见过盛卿卿定亲嫁人,也知道那个夫家是谁。
虽然盛卿卿一直没能找着,但“夫家”却再好找不过。
因着没证没据的,孟珩虽然恨不得如同梦里那般手撕对方一次,但也忍了。
他不明着动手,他最多见一次寻个理由打一次,到后来对方都灰溜溜地知道要绕着他走。
可既然盛卿卿出现了,那孟珩便有证据好好针对警告对方了。
大半个汴京城都知道孟珩最不待见的人是谁——苕溪魏家孙子辈里排行第三的魏仲元。
然而若是再追问为何魏仲元这么不招孟珩待见,那说法就很千奇百怪层出不穷、一个比一个听起来更不靠谱了。
实际上,这个问题就连魏仲元本人都没想明白过。
明明孟珩虽然浑身杀气四溢叫人不敢多看一眼,但那也是一视同仁、不过凡人在他眼里如同草芥罢了,怎么偏偏他魏仲元第一次和孟珩打照面就成了对方的眼中钉?
魏仲元想不通,他怂,被孟珩几次没理由硬找理由地教训之后,听见孟珩的名字都腿软得想往地上跪,只得绕着孟珩走路。
可这再怎么躲,也是躲不过孟珩有心找上门来的。
魏仲元这日例常打听了孟珩的下落,才敢约了几个朋友一道出门喝酒吟诗作对。
酒席上几人难免讲到汴京城最近的风风雨雨,其中一人神秘地讲起了几日前的孟府,“你们也知道,我心悦孟二姑娘许久了,因此那日,我也随母亲去了孟府见孟老夫人,可后来发生的事儿可真叫人大开眼界!”
一旁人捧场,“出什么事儿了?我听说那日你们可走得有些早,而且脸色都不太好看?”
“你们慢慢听我讲——不过我可得说,还好魏仲元没去,否则你是第一个叫人笑掉大牙的。”
“关我什么事?”魏仲元莫名其妙,“我又不想娶孟二姑娘,我配吗?”
“那日在孟府的不止孟老夫人、孟府各位夫人、孟二姑娘……”这人压低了嗓音,“大将军也在!”
魏仲元一个哆嗦,果然将手里酒壶摔了。
损友们立刻哈哈大笑起来,“你要是那日也在,铁定一进门就跌地上拽不起来了!”
魏仲元恼羞成怒,“大……他现在又不在!你们少取笑我!”
“得得得,我接着说,后面你们就笑不出来了——这我也是回家之后才慢慢琢磨出来的。”提起话茬那人摆了摆手示意众人安静,“我寻思孟二姑娘是想看看我们勇不勇猛、胆识如何,因而安排了一场劫匪潜入孟府、被人发现逃跑的戏码。我们才刚坐定说了一刻钟话,突然外头咣当一声什么东西给砸碎了,然后就听人大喊‘快将贼人拿下!’,我当时都傻了。”
“孟府青天大白日的能进贼人?”有人质疑。
“我哪来得及想这么多,刚听完呢,穿着黑衣、手持兵器、凶神恶煞、长得像江洋大盗似的贼人就闯进了院子里——你们评评理,我当时手无寸铁,当然不能和他打,这是送命,对吧?”
魏仲元也听得入了神,他摆摆手道,“大将军不是在么,那贼人岂不是自投罗网?”
“可不是!我原也是这么想的!”说话那人心有余悸地摆摆手,“我想,有大将军在,那这区区小贼岂不是手到擒来,有什么我上去送死的份?万一他挟我当人质怎么办?”
“呸,谁要听你怎么了,说正经的!然后呢?”
“然后……”这人咽了口唾沫,好像仍能看见当时那一幕似的,“大将军动作太快,我什么也没瞧见,只见他三两下就将几个贼人按在地上,那柄从不离身的长刀出了鞘,手起、刀落,我连刀身都看不清,只瞧见挥动时叫人气都不敢喘的刀光了。”
桌上几个酒友都愣住了。
过了半晌,才有人颤着声音道,“死……死了?”
“我见到那时也是这么想的,但那刀到底是没砍掉脑袋,贼人最后叫孟府下人拖走,我看见那人都给吓得屎尿横流了都……”
“这,换我我不也得吓个屁滚尿流?”
魏仲元觉得一阵冷风刮过,下意识抱住自己臂膀,“再然后呢?你们就散了?”
“再然后才是更吓人的。”少年说话的声音更小了,“再然后啊,大将军没收刀,他提着刀站起来,把坐啊站在旁边的所有人都环视了一圈,不夸张,他眼神就分给我那么一瞬间,我就觉得自己已经被他砍掉脑袋了。”
“难道这是传言中大将军那……”
“我觉得八成是!”少年喝了口酒壮胆,而后才鬼鬼祟祟地道,“孟老夫人喊了一声大将军的名字,大将军看她一眼,提着出鞘的刀就走,然后几家人才散的,我也不知道后头怎么了,只知道母亲叮嘱我不准将那日的事情讲出去。我说给你们听,是把你们当兄弟,可别往外到处传啊!”
“是是是好好好。”酒友们一阵敷衍地回复,几人都很心不在焉地连喝了几杯酒来缓解身体里不知从何而来的寒气。
醉眼昏花间,有个凭栏看街的人大着舌头道,“你们看,酒楼底下那人是不是大将军?”
魏仲元酒顿时被吓醒了大半,他手脚并用地扑到窗边往下一看,惊恐地倒抽一口冷气,“吾命今日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