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我一向心胸大度,凡事能不和人计较,便不和人计较,若真有什么放不开的,便是他在瑶池金銮宝座上最后那一笑。此时,我并不知道他是故意要冷淡我,如此便能让李下――他事先千挑万选为我选中的未来夫婿,出面救我于危急之时,这样一来,我定会对他心灰意冷,对李下心怀感,随即满脸飞红,扭扭捏捏地和白胡子老翁低声分辩着,大概意思是他并没有和后者打什么赌。我再一揉眼睛,仰脸朝这二人呵呵干笑了两声道:“这杨花就是容易迷眼睛啊。”
白胡子老翁当即圆睁双眼,歪头往窗外累累垂垂的梨花望去,我忙打了一个酒嗝,摆出一副大户人家小姐端庄大方的派头,十分斯文地离了条凳,对李下拜一拜,谢过他的救命之恩,顺口也礼貌地问:“不知这位老人家是?”
不想我刚一问,那一位立即拦在李下身前抢答道:“小老儿人称南极仙翁,也是与这位小友合该有缘,刚好与他在路上无巧不巧就遇见了,所谓修行问道,不如日行一善,是以便为他指一指路,送他到三省山下。说起来,我与太白金星也有几分交情,如今我助他孙儿一臂之力,日后,不管他乐意不乐意也得还我这个人情不是?”
我往李下身上瞄了瞄,心里对那位素未谋面位高权重的太白金星顿增好感,不过,听这位白胡子老翁说他叫南极仙翁,我登时想起我在我爹那本仙界名录上见过他的画像,怪道这样面熟。只不过名录上通常不会提他们这些上神日常都熏什么香,他熏的这个香甚是特别,至于有什么特别,我一时也说不上,终归一闻,就比我娘和两个姐姐背着我偷擦的那些香粉要名贵许多。
此外,他手上拿的法器也和名录上画的不同,名录画的是一个拂尘,这一个看起来更像是一根木棍,大约人手腕粗细,不过一尺长,他见我多看了几眼,随即将棍子藏在身后。可见写书之人有时也会敷衍了事,凡事还是眼见为实。他既搬出了身份,我也要乘此机会让他瞧出,敬老尊贤的道理,我还是懂的,便恭恭敬敬地再对他揖一揖道:“见过仙翁老人家。”
他果然乐不拢口地双手拉住我道:“沉姑娘还真是贤淑得可以,好说,好说。”
他说的这句话我却有些耳熟,怔了怔,心又一阵咚咚乱跳,便移开眼珠望向别处。我身上的伤势尚未痊愈,行动不便,这日便宿在这间酒肆内。因心里一直想着另一个人也说过与南极仙翁那句“沉姑娘还真是贤淑得可以”
相类似的话,不免怏怏不乐,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推门出来,趁着月色小步小步地走到池塘边坐着。
枯坐了有半日,不觉月上中天,耳边忽听有动静,仰脸一望,只见李下一身白衣手握宝剑正从我头顶上方的树枝上轻轻跃下,站在我身后几步外,腰背挺得笔直,一脸郑重地问我道:“不知沉姑娘可曾想过,你当日与西王母殿内的其余六名宫娥一起起舞,只有你一人的花篮里平白多出一只鞋子来,是何缘故?”
我心头一热,这个问题我早就想过,其实很容易想,用不着专门飞到树上苦思冥想,好在我这个人一向心胸宽广,与人结交都舍短从长,若是换做我大姐二姐,定会嫌弃他这样的人做朋友不够智慧,这样想,便一脸谦逊地一笑,对他点一点头道:“自然是有人往花篮里装花瓣的时候,不小心将我换下的旧鞋一并放了进去,这个倒是有的。”
像这种情况确实会有,譬如我自己,若是爹娘或者两个姐姐使唤我做事,十次里面有一二次开下小差也是有的。李下看了我一眼,拧紧眉毛道:“我在来三省山的路上与仙翁提过此事,仙翁的意思也是李下的意思,这件事若是由李下来说,姑娘未必全信,仙翁德高望重,识人无数,由他老人家告诉姑娘,想必姑娘一听便知。”
我见他说得这样郑重,不禁也开始犯疑,一边吃力地站起身,才抬脚,他又叫住我道:“沉姑娘请留步――”
我便站住,他从身上掏出一个小瓷瓶,满脸通红地伸手递与我道:“这是伤药,姑娘往伤口上均匀抹开,便会好得快些。”
我诚心实意地谢过他,顾不得腿疼脚疼,拎着裙子就往酒肆小步急走。南极仙翁的房门果真虚掩着,我轻轻一推,见他手里举着那根木棍一样的法器,将一只眼睛凑近了正往棍子里面瞧,一边看一边笑得直不起腰来。我在门口叫了一句:“仙翁。”
他一扭头,见是我,连忙将手里的棍子往身后一藏,脸上改换了正经颜色向我道:“原来是沉姑娘,这么晚了,找小老儿何事啊?”
我再往他身后的木棍瞧了瞧,忍不住有些好奇道:“仙翁刚刚往这棍子里面看什么?”
他登时两眼一亮,又往我身后看了看,见四下无人,方才压低了嗓音道:“它并非什么棍子,而是我新近才得手的一件宝贝,往这里面看,能看见世间百态日常所不能见也。”
我听他说得这样神奇,也有些心痒,便朝他呵呵笑了两声,好声好气地对他赔笑脸道:“既这样好,不如仙翁借与沉鱼也瞧一瞧。”
他“哦”
了一声,捋了捋胡须,并不置可否,只点了点头道:“原来沉姑娘单名一个‘鱼’字。”
我自知说漏了嘴,脸上红了红,当下将两手袖在背后不做声。
这时,突然有人在楼下一声一声喊“仙翁,仙翁”
,我却从未听过这人的声音,且一声叫得比一声急,他当即探头应了一句,三步并作两步走大步出门,我在他身后急道:“仙翁请留步,我还有一件事要请教仙翁。”
他挥挥衣袖,头也不回地道:“沉姑娘莫急,小老儿去去就来。”
我在他房中略站了站,又往门外张望了一回,悄悄走过去,拿起他忘在桌上的宝贝,照他刚才的架势将这件物什放在自己左眼前面,定睛往里面望去。
只见这里面竟似皮影戏一样,一张一张翻着画纸,每翻过的一张纸上都写着日期和一两行小字,每一张纸上所画的却只有一个人――三界中贵为天地至尊之一的冥帝帝尊。
我当即心如鼓擂,眯着右眼一张一张仔细看过去,越看,心里越说不上什么滋味。第一张,他徐步走出一扇柴门,将手里一个纸糊的白灯笼挂在门檐下,白色的灯影照着他身上简素至极的青色衣衫,目视着前方的眼色深沉不辨,随着耳边一阵一阵风吹纸张一般沙沙作响,光影忽明忽灭,他鬓边的发丝与身上的袍袖也随风轻拂,我正待要看清旁边一行小字写的什么,不料画纸一翻即过。第二张,他正坐于一间客栈的月洞窗前,一杯接一杯地饮着杯中酒,旁边的小字写着“独自买酒喝”。第三张,第四张……到第七张,每七日一张画纸,一共七张,从第一张到最后一张,都画的是不同场景,刚好是我被绑在三省山狮虎洞内的七七四十九日。
我在南极仙翁的房内一直等他到后半夜,不知不觉天已大亮,我趴在桌子上,迷迷糊糊中听见有人敲门,再一听,竟是在敲隔壁我住的那一间,我刚要抬头应,就听店小二在门外道:“这位姑娘,小店也是小本生意,我们掌柜的吩咐我来和姑娘说一声,姑娘既有朋友在,不如先将昨日赊的账一并付了。”
我心一慌,赶忙起身躲进门背后细听了听,我身无分文,若是去和南极仙翁或李下借,又觉不大好开口,心里盘换来盘桓去,觉得还是能拖一时是一时。这样想,便轻手轻脚地走到后窗跟前,打开窗扇往后院的院墙探头望了望,顾不得身上有伤,手脚并用地翻窗而下。墙外即是一间土地庙,我手托着下巴,在那棵老梨树底下呆坐了半日,一抬眼,却见南极仙翁推门而入,他一见我,便哈哈笑道:“沉姑娘果然是在此处。”
说完,又伸手接了接漫天飞舞的落花,仰头叹道:“这样的梨云倒确实有几分风雅,难怪能入得了某些人的法眼。”
说到这一句,他忽然打住,两眼盯着我,将话锋一转道:“我才回房时,发现有人动过我那件宝贝,可是沉姑娘看过了?”
我咳嗽了一声,脸上红了红,抬眼瞄了瞄他道:“这个……我见仙翁说得这样稀罕,便拿来看了看,我只看过一次啊。”
他登时把眼一瞪:“我这件宝贝,稀罕就稀罕在,它每日只能让人看一次,无论是谁先看了,其他人想再看,便只能等第二日。”
我听他这样一讲,点头“哦”
了一声,怪道我在他房内,翻过来倒过去捣鼓那件物什想再看一遍,怎么也看不见,这便是了。言毕,他又特意凑到我跟前,将我从头到脚再打量一遍,手捋长须,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道:“沉姑娘莫不是看了小老儿的宝贝之后才难过得一宿没睡?”
我顿时被戳中痛处,脸上略有些挂不住,绞了绞衣带,扭过身去不接他的话。他便又在一旁长吁短叹了几声,暗示我道:“沉姑娘既然也和小老儿一样动了恻隐之心,不知沉姑娘可曾想过,这七七四十九日,贵为天地至尊的冥帝又是因何人何事,才郁郁不乐至此?”
我愁眉苦脸地转过身来:“想必是天枢星君的灵芝不大管用,白水神女的病又重了些,”
说到此处,我不免鼻头一酸,顿了顿,才感同身受地道,“若是换做我是新郎官,眼看就要成亲了,新娘子却一病不起,心里不高兴也是有的。”
他一听,登时圆睁双眼,瞠目结舌地望住我,似被我噎到,一连咳嗽了数声,才接道:“沉姑娘果然善解人意,也聪慧过人,着实令人叹服啊。天枢星君的灵芝既不管用,小老儿这里刚好有一枚仙丹,那白水服了保管药到病除。”
一面说,两眼望了望左右,再附耳过来:“这样一来,你我说不定还能讨到一杯喜酒喝。就是不知沉姑娘肯否成人之美辛苦跑一趟,将这仙丹送与白水?”
我脸上又红了红,再绞了绞衣带,道:“我平日不大饮酒。”
他便紧接一句:“酒不喝也无妨,救人最要紧。”
我再推辞道:“我一来不会驾云,退一万步讲,即便我去了,西王母看见我,也会不高兴。”
他便再紧接了道:“这些都无碍,第一,一个月前冥帝已命人将白水接至他的幽冥殿静养,你不用怕西王母看见你会不高兴,其二,你不会驾云,我还可以找人送你去。
只因小老儿家中有事,一时脱不开身去救人,可这仙丹又实在金贵,交予旁人我不放心,若是他们办事不力路上磨磨蹭蹭耽搁了,或者干脆私吞了事小,怕只怕到那时白水命不保,冥帝做不成新郎官再有个想不开――”
他越往下说,语调越悲戚,话说一半,只管一脸唏嘘地定睛望着我。我被他说得心烦意乱,沉吟了又沉吟,一咬牙道:“好,我去。”
至于找何人护送我去,他说他有现成的人选,于是,便领着我来找李下。道明原委前先将李下很是夸奖了一番,大概的意思是李下年纪轻轻就遇事沉稳,且深谋远虑,将来必能成大器等等,随即才问他可愿意一路护送我去冥帝帝尊的幽冥殿。李下被他夸得面红耳赤,当即一口应承,应下之后才说他也不认识路。
南极仙翁便顺手将一张地图塞进他怀里,从头到尾,我始终不做声,这时才道:“沉鱼还有一事想请仙翁示下。”
他转身过来:“哦?姑娘但说无妨。”
我看一眼边上的李下,道:“敢问仙翁老人家,不知当日在瑶池,我与西王母殿内六名仙娥一起起舞,独独我的花篮里平白多出一只鞋子来,是何缘故?”
他闻言,也移目看了李下一眼,同我打哈哈道:“这件事确实事出蹊跷,不过,我与李下说了都不算,等沉姑娘见了冥帝,一问便知。”
我越加起疑地望着他二人,李下动了动嘴,想说什么,似欲言又止。不待他开口,南极仙翁已抬手招呼店家置办一桌好饭好菜上来,只说此去天庭道路遥远,催促我们吃好饭便上路。他说的也在理,自然是救人要紧,我却没什么胃口,加上食材都不大新鲜,有些闻着已有怪味,于是便做出镇定自如的模样勉强吃了一碗白饭即推开碗。
我记得上路后,先是站在筋斗云上和李下说了会话,都是他问,我答。他问:“你身上的伤好些没有?”
我客客气气地道:“好些了。”
他又问:“你对自己被绑在三省山狮虎洞面壁思过这件事怎么看?”
我想了想道:“我这个人的劫数与旁人都不同,非但多,还另有变数,不像寻常人那样便宜。”
他登时吃了一惊:“怎会如此?”
我扭过头去看天上的流云,顿了顿才道:“这个我不方便讲。”
我在狮虎洞中七七四十九日,便已决定等养好身上的伤就回休与山和爹娘在一起,我娘再说什么我也充耳不闻只当听不见,不过耳朵多长些老茧,多吃一些皮肉之苦罢了。我的意思是,一来我日日在休与山上呆着,正好顺便看着我娘让她少造一些业,如此,说不定还能少报应一些在我身上,让我少遭些劫数,二来,既然我命运多舛,想必寿数极有限,不如乐得做个逍遥散仙,在山上多陪陪爹娘,趁我羽化前多尽些孝心。
不过这些话,我却不好都告诉他,毕竟我同他算不上多熟,再说,我娘只是脾气古怪些,并非有意造业要使我遭劫,我若是说出来,传出去让她知道,她丢了面子,生气终归会生气,心里想必也是难过的。
李下见我不肯讲,果然不再多问,嘴巴紧紧抿着,只一脸同情地望着我,我便朝他呵呵笑了两声。不想他看见我笑,非但没觉得宽慰,双颊反倒又涨得通红,将头硬生生别过去不理我。我正要开口,忽觉一阵头晕目眩,我还当是恐高症提前发作,和李下说了句什么,手扶着身下的云彩,晃悠悠地屈膝坐下。
无意中这么一瞧,发现自己扶着云彩的那只小手变成了胖乎乎的虎爪,随即眼前一黑,就不省人事。
后来,我还是听别人告诉我,说是太白金星的孙子某一日领了一名小仙去冥帝帝尊的幽冥殿不知作甚,走到半道,那小仙突然在筋斗云上晕厥了过去,一个倒栽葱就往下界跌落,说时迟那时快,被李下用家传的擎云三十二式中的第十二式救起,并用自己的真气为其续命。
便是这样,等这两人赶到幽冥殿时,那小仙早已闭了气并显出元身,变成一只通身雪白,只背上有一撮杂毛的虎仔,四仰八叉直挺挺地躺在幽冥殿的云阶前不省人事。
听闻那一日,我足足在他的云阶前腆着肚皮躺了一个时辰,最后还是李下报上太白金星的名号,求莫颜神将出手救了我。醒来时,我已被安排在一座宫室,旁边只有几名素衣仙娥,见我醒了,其中一人便将手上的干净衣裳及鞋袜递与我,其余人一边叠被铺床,一边将我如何躺倒在幽冥殿外不省人事,虽是昏迷但形容举止如何失仪不敬,李下又如何长跪不起替我向帝尊请见,最后还是帝尊身边的第一神将莫颜网开一面看在太白金星的面子上为我医治等等,一一说与我。
语气倒也不见得多倨傲,只不过那种平淡冷淡的做派却与他寻常待人的性子有几分相类,她们一边说,我也不讲话,待换上衣裳,重新梳过双髻,再对她们揖一揖,郑重道了谢,又对铜镜中照了照,这才请问她们李下现在何处,又问我何时可以请见帝尊老人家一面。我的意思是,想请李下陪我走一趟,我一个人去见他,终归有些抹不开面子。
这些人便领着我来至殿外,我特地回了下头,看见正中间的匾额上写着“碧霄宫”
三个金底黑体大字,我在书上读到过这个殿名,却比西王母在瑶池的正殿还要巍峨气派。我再拿眼风环顾一下四周,趁那些仙娥不注意,又抬头朝远处望了望,只见一座接一座的宫殿从眼前绵延开去,一眼望不到边,若是只靠两条腿走,恐怕十分费时费力。
李下给我的伤药我还来不及用,不过,自打醒来后,我身上的伤势倒比来之前要好很多,走路都比先前快些。
走到一处颜色碧绿的水泊时,我心里盘算了盘算,觉得用来游泳不如用来养鱼,这样既可以观赏,还可以隔三岔五烤鱼吃。至于这些花树,美则美矣,总归不大实用,要我看,适当栽植一些即可,其余空地可以用来种西瓜,这样等暑热的天气时,便可以吃上甜津津脆生生的西瓜。
走过一间僻静的廊庑时,我探头再往左边的窗户里头望了望,心里顺便合计了一下,此处若是交予我来布置又该如何,这样一想,第一个想到的是在月洞窗上先挂一个鸟笼子,闲来无事听一听鸟叫,一来可以给这些屋子添些响动,不至于太冷清,二来上树捉鸟还可以活动筋骨锻炼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