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这一生竟不知亲情为何物,不仅从未见过自己的生身母亲,而今,五弟又这样,朕知道他是在怪我杀太子母子,又杀三弟。朕真的做错了吗?”宇文宸面上的表情说不出的寂寥落寞。
“自古夺嫡之争血腥残酷,手足相残者数不胜数。这也怨不得哪一个人,要怪只能怪那皇位太具诱惑力,却偏偏只有一个。”
宇文宸回头定定地望着筱柔,眼里掠过一丝欣慰:“你是说,这不怪朕?”
宇文宸心狠手辣,杀人如麻,当日箭杀宇文雷,手段之残酷令人发指,只要是稍有良知者都该一力劝说他放下屠刀。
柔这样一想,鼓足勇气道:“陛下应该记得曹子建的七步诗:‘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奴婢只想送陛下一句话,‘得饶人处且饶人’!”
宇文宸默然不语,神情变幻不定。筱柔深知他喜怒无常,心下忐忑,怕他变脸。
隔了许久,宇文宸长长叹息一声,低低道:“更深夜重,朕派人送你回去。”
柔临走,宇文宸又说了这样一句:“你很像朕的母亲,朕打从第一眼见你便觉得亲切,是真的!”
柔回到闲王府已近寅时,悄悄叫开了一侧的角门,没有惊动任何人。蹑手蹑脚地进得自己房里,思琴早已睡熟。
堪堪睡到辰时,筱柔尚在梦中便被思琴叫醒:“王爷传你去见他。”
柔一惊而起,胡乱抹了把脸便匆匆赶往前堂正厅。
看得出景昊面色极为不善,筱柔已有心理准备,倒也不如何担心。
果不其然,景昊一见她劈头就问:“昨晚去哪里了,为何到半夜三更才回来?”
柔也不隐瞒,一五一十地告诉他前因后果。
“奴婢打发思琴回来报讯,她没回禀王爷吗?”
“我只问你,宇文宸那个暴君带你进宫去做什么?”
柔心下不快,他这话里分明带有质疑盘问之意。当即冷冷地道:“下了二盘棋,仅此而已!”
景昊面上是掩饰不住的怀疑:“那暴君混蛋岂会这么容易放过你?”
“不然你以为怎样?”筱柔来了气,冲口而出,“墨筱柔又不是什么闭月羞花沉鱼落雁,宇文宸眼睛也没瞎。”
“那他为何偏偏要找你下棋?”景昊不依不饶。
柔没好气地道:“难道他会找你?”他说一句,她顶一句。
“墨筱柔!”景昊大吼一声,双目赤红,“我昨晚一夜未睡,你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柔闭口不言,心下暗道:“你睡不睡关我什么事?咸吃萝卜淡操心!”
见她不语,景昊情绪略微好转,竭力隐忍:“往后没什么事,尽量少出门。”
柔点头应是,神情间依旧冷冷的:“王爷若无吩咐,奴婢告退。”看景昊摆手,筱柔头也不回地走出来。
然而事情并非如景昊意料的那么简单,此后宇文宸隔三岔五召筱柔进宫,或对弈,或论诗,有时饮酒,还叫筱柔歌舞助兴,并且公然宣称筱柔是他的“红颜知己”。
期间景昊与筱柔为此争吵拌嘴生闷气是常有的事,终究无可奈何。景昊痛心疾首,筱柔却不以为然,因为宇文宸对她一直以礼相待,大概还是看在筱柔与他母亲有几分相像的份上。
如此一晃数月过去,端午节吃粽子的时候,突然传来消息,子妍被召入宫,并且册封为美人。
景昊气得七窍生烟,连骂子妍无耻。连带地也看筱柔不顺眼,对她不理不睬,冷嘲热讽。
所幸宇文宸自此也再没有传召筱柔,大概美人在怀,早已忘却筱柔这位“红颜知己”了吧。
当然筱柔更是求之不得,面对有严重暴虐倾向的宇文宸是十二分的不自在,但愿永远不见才好。
至于那位同父异母的姐姐如此善变,用“水性杨花”这个词来形容她毫不过分,筱柔真真是无语了。
据说子妍进宫后十分受宠,不过几日便从美人晋升至良媛,也算是得偿所愿了,不曾辜负她倾尽一切所能往上爬的奋斗目标。
而到中元节的时候,皇帝宇文宸突然病了。他这病非同小可,旁人生病卧床不起、浑身无力,他生起病来却是力大无穷,提了一把大砍刀乱杀人。
宫里太医怀疑他脑子受了刺,轻轻握住她手,以示宽慰。现如今他也算得久经沙场,倒不如何害怕。
柔、思琴身为侍婢,只能随侍在马车之旁步行。
而到了宫门口,景昊、闻婵他们也得下车徒步。一行四人前前后后走在长长的回廊间,默不作声,各怀心事。
眼见距离乾元宫愈来愈近,等待他们的将是怎样的命运呢?
殿中人声鼎沸,朝臣大都携家眷在座。一见景昊他们进来,皆侧目以视,窃窃私语。
景昊早已习惯这种待遇,心无旁骛,目不斜视。
人陆续到齐,有内侍唱喏:“皇上驾到――”宇文宸携皇后公孙氏及良媛墨子妍入席。
公孙皇后这还是首次公然露面,宇文宸尚是宸王的时候,公孙氏便已是宸王妃,为他育有一子一女。她相貌端庄,谦恭忍让,乃是典型的贤妻良母,宇文宸对她一向敬爱有加。
妍今日一身碧绿的翠烟衫,散花水雾绿草罗裙,身披翠水薄烟纱,风鬟雾鬓,面如满月,樱唇带笑,顾盼生姿。
宇文宸后宫佳丽也颇多,却能让她出席这样的宴会,足见其圣眷正浓。
景昊一见子妍,眸光立时暗了下来,旋即又恢复正常。又可见他较之从前成熟稳重了许多,真正应了那句:玉不琢不成器啊!
酒酣耳热之际,优伶又献上歌舞。一时间笙歌笑语,好不热闹。
景昊亦放怀畅饮了几杯,酒入愁肠,眼前蓦然浮现出从前在故国卫都皇宫,中秋佳节大宴群臣的一幕。彼时自己虽无实权,但贵为一国之君,高高在上,睥睨天下,那是何等的风光荣耀!
而今时过境迁,物是人非,沦为阶下囚,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如何不教人恼恨欲狂,肝肠寸断?
月上中天的时候,公孙皇后借口不胜酒力,提前离开,接着许多大臣携家眷也纷纷告退。
闻婵示意景昊去请辞,岂料宇文宸摆手道:“不忙,朕难得高兴,闲王还是再陪朕喝几杯吧。”
眼看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宇文宸还没有撤席的意思,景昊他们心下焦躁,却又不敢多言。
妍一直陪侍在一侧,向着皇帝频频举杯,媚眼如丝。
景昊心火“噌噌”地往上冒,表面还得装得若无其事。
柔、思琴她们本来侯在殿外听传,此刻也被宇文宸叫了进来斟酒服侍,其余宫人内侍都被打发走了。
宇文宸酒劲上涌,喝令闻婵亲来给他倒酒。一旁的筱柔见势不对,急忙上前解围,却被他一把推开。
柔猝不及防,险些被他推倒。愕然抬首,只见宇文宸面颊潮红,一双漂亮的桃花眼更是闪烁着妖异的红光,死死盯着貌美如花的闻婵。
这样的眼神,便是傻子也能看得出他想做什么。众人惊慌失措,乱了方寸。闻婵更是如受惊的小鹿,紧紧抓住景昊的手,往他背后躲去。
紧要关头,子妍突然站了出来,向宇文宸媚笑道:“皇上想必乏了,让臣妾扶您进去歇着,教这些人都退下吧。”
宇文宸沉下脸,喝道:“谁要你自作主张、替朕做主的?还不快滚!”他声音不高,却自有一股威严,子妍立刻噤声,瞥一眼景昊他们,匆匆离去。
偌大的宫殿只剩了景昊四人,对面就是暴君宇文宸,他高大健壮,如一尊铁塔;他俊美耀眼,像一位妖仙,眼里是嗜血的残忍,仿佛一张口就能将周围的一切吞噬殆尽。
呼吸变得益发急促,彼此几乎能听得见对方的心跳。
猛然间,宇文宸长臂一伸便捉住了闻婵,一用力,轻而易举地将她拉过去。
景昊本来是护在闻婵身前的,怎奈心有余力不足,被宇文宸一推就扑倒在地,眼睁睁看着闻婵落于他手,忍不住破口大骂:“昏君,你放开她!”
闻婵骇得魂飞魄散,尖叫挣扎,却被宇文宸紧紧搂住。
思琴面白如纸,不停地打着哆嗦。
柔抑制住害怕,颤声道:“陛下,请自重。”
宇文宸双目血红,像一头暴怒的狮子,低吼:“闭嘴,你等都给朕老老实实呆着,否则我弄死她!”说罢,拦腰抱起闻婵,向里间走去。
景昊情急大叫:“你要做什么?”起身跟了进去,筱柔和思琴也跟在后面。
景昊奔过去,纵身一跃,突然从后搂住宇文宸的脖子,拼力拖拽。宇文宸猝不及防,被他压得险些坐倒,狂怒之下,反手一掌拍中他胸口。
景昊一个身子向后飞出,重重跌落在地,宇文宸抢上一步点了他几处穴道,他登时动弹不得。
宇文宸眼中如要滴出血来,凶狠地瞪住筱柔和思琴,咬牙道:“你们给朕乖乖在一边看着,不然朕连你们一块儿。哼哼!”
柔深知这个暴君说得出便做得到,还真是被他这话吓住了,思琴更是动都不敢动。
“陛下,求求您。”筱柔实在不忍,跪下哀泣。
宇文宸毫不理会,义无反顾地踏上了他的魔鬼征程。筱柔觉得他变了,从前的他虽然凶狠残暴,但至少不会不顾礼义廉耻。或者他本性就是如此,只是对他不了解而已。
柔愤然起身,和思琴搀扶着景昊往外走。景昊此刻已万念俱灰,目光呆滞,任由她们架着他出门。
闻婵悠悠醒转,一眼看见宇文宸,尖叫一声,抓起被撕得七零八落的衣衫往身上套。
宇文宸默不作声,只静静地站着。
闻婵惊怒交迸,跳下床,狠狠地一头往墙上撞去。
宇文宸眼疾手快,一把自她身后捞住,紧紧禁锢在怀里。闻婵哭叫打骂:“禽兽,你放开我!你不得好死。”
宇文宸不耐烦了,一巴掌将她打翻在地,阴恻恻地道:“你若敢死,朕马上就杀了景昊!”
闻婵一呆,止了哭声。
“朕是真心喜欢你的。你若乖乖听话,朕自不会亏待了你,景昊也会有好日子过。”宇文宸语声放柔了些,面无表情。
见她不答话,宇文宸又道:“朕册封你为静妃,好好地服侍朕。”
“不,不!”闻婵连连摇头,泪雨纷飞。
“如此说来,你是想要景昊死么?那好,朕就成全你们,到阴曹地府去做一对同命鸳鸯!”
“不,不。”闻婵心中怕极恨极,茫然无措。
宇文宸嘴角上扬,微微扯起一抹弧度:“那就是了,景昊眼下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难道你还要雪上加霜,逼他走向死路吗?”
“卑鄙,无耻,下流!”闻婵自牙缝里迸出这几个字眼。
宇文宸俯下身子,攫住闻婵下巴,微一用力,闻婵便痛得几乎要掉泪。
“你给朕听好了,朕看中你,是你的福气。你等都是朕的阶下囚,朕若要你们三更死,你们便活不过四更。朕杀你们,便如碾死几只蚂蚁那般容易。景昊的命便握在你手中,所以你最好识相点儿,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宇文宸的脸几乎就贴上了闻婵的,浓郁的酒气扑面而来,闻婵一阵闭气,险些张口就吐。
所幸宇文宸及时起身,居高临下,面如寒冰,语气森冷:“你最好活得好好的,否则,景昊给你陪葬!”
闻婵无力地扑倒,泪水滂沱而下。
“你们夫妻情深,你绝不会忍心看着他死,你以为朕看不出。”说这话时,宇文宸声音渐低,几不可闻。
闻婵哭了很久,一抬头,已不见了宇文宸踪影。绝望一阵阵袭来,心痛欲裂。
婚后几年相处,景昊与闻婵情投意合,彼此深爱对方。虽然闻婵一直无出,尽管景昊落魄至此,但二人感情不仅丝毫不减,反而与日俱增,相濡以沫,同甘苦,共患难。
然而宇文宸这个魔君丧心病狂,不仅处处为难折磨他们,此刻更是横刀夺爱,棒打鸳鸯!如何不教人恼恨欲狂,肝肠寸断?
贞节不保,有何颜面苟活于世?可是,自己一死固然一了百了,而景昊就要为此丧命。他还年轻,只要活着,总有机会逃出生天,东山再起。
因此,为了他,自己也要忍辱偷生,将来或可等到报仇雪耻的那一日。虽然希望很渺茫,但如果现在死了,那就半点希望也没有了。
柔和思琴把景昊扶回闲王府,几个时辰后景昊被封的穴道自行解开,但他依然躺在床上,大睁着两眼,一动不动。
次日一早,思琴进去送饭,见景昊还是保持着昨晚那个姿势,眼皮都不眨一下,不禁有些害怕,忙出来找筱柔。
“他不会是傻了吧?”思琴心有余悸。
柔跟着思琴一同进来,景昊依然没有反应,叫他也不理会。
“王爷,您倒是起来吃点儿东西吧。”思琴苦口婆心地规劝。
见景昊还是不理不睬,筱柔摆了摆手,拉思琴返身出门:“让他静一静也好。”
午后去看,早饭摆在桌上原封未动,景昊依旧仰面躺着发呆。思琴默默地将热气腾腾的午饭换上,悄悄退了出来。
整整二日景昊不吃不喝,不眠不休,思琴急得什么似的,不停地在筱柔跟前唠叨。
柔一方面不胜其扰,另一方面也担心景昊身体垮掉,于是随思琴再去看望。
不过短短二天时间,景昊竟消瘦得不成人形。眼窝塌陷,胡子拉碴,面容憔悴不堪。
他这是心如死灰,想要绝食自杀呀!
“你想死也由得你。”筱柔冷冷开口,说话毫不留情,“若换做我,遭受如此的奇耻大辱,也想一死了。可是你不同,你是堂堂七尺男儿,就此郁郁而终,不免饮恨黄泉,惹天下人耻笑!”
二行清泪沿腮边缓缓流下,滚落枕畔,景昊痛苦地闭上双眼。
见他有了反应,筱柔趁热打铁,继续说道:“哭哭啼啼、寻死觅活非大丈夫所为!若想救王妃于水火、摆脱苦海,就该振作精神,奋起反击,同宇文宸这个魔君斗智斗勇!你难道就能咽得下这口恶气,你难道不想回归故里,你难道不想看到景慕之的可耻下场?”
景昊倏然坐起,大吼:“你说得倒轻巧,做到这一切谈何容易?”
“你难道还有退路吗?”筱柔毫不示弱,尖声反驳,“或者你还有其他更好的法子,说出来听听?”
景昊语塞,狠狠地瞪着筱柔。
柔慢吞吞地道:“眼下形势的确不容乐观,今后只怕日子更难过。宇文宸这个暴君嗜血杀人,暴戾无常,跟他硬碰硬,无异以卵击石。为今之计,只能暂避锋芒,以图后谋。”
景昊又流泪了,哽咽道:“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就是废人一个,能有什么作为?”
“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大卫的黎民社稷还等着你去挽救,连这点苦楚都忍受不了,必然难成大事。宇文宸就是想以各种方法来消磨你的意志,你这样,正中他下怀,他等着看好戏呢!”
“那么依你之见又该如何?”景昊沉沉地问。
“还是那句话,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保全自己,只有活下去,才能干一番事业出来,否则,一切都是空话!”
柔语气坚定,双目发亮,显得神采飞扬。景昊看在眼里,一时竟呆住了。
妍离开了,小叶随之进宫享福去了:闻婵离开了,她的丫头灵芝配了人。刹那间,王府树倒猢狲散,偌大一座府邸,竟只剩了景昊、筱柔、思琴三人,显得异常的冷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