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今日平阳王居然来到了筱柔这座偏僻的青岚宫,算不算得蓬荜生辉呢?
“原来是平阳王殿下,失敬!”筱柔又行了一礼,语气间还是淡淡的,“臣妾墨氏,封号贤妃。”
景旭恍然:“你就是贤妃?早就听说皇上大婚之日同纳两宫,只是一直没见过娘娘你。”
柔低头不语,心内苦笑。
景旭察言观色,似也看出了些什么,当即转移话题,笑道:“娘娘清音悦耳,舞姿更是只应天上有啊!”
柔第一次在陌生男人面前显露歌喉舞姿,不觉脸上发烧,不知该说什么好。
景旭见她嫩脸匀红,羞态可人,心里一动,悄悄笑了。
大伯与弟媳相见,筱柔颇感尴尬。景旭却不以为意,笑道:“小王也粗通音律,趁兴献丑,望娘娘不吝赐教。”
柔正想说些:“岂敢,岂敢。”之类的客套话,却见景旭已经在琴边坐下来,调了调音,修长如玉的手指轻挑慢捻,淡雅高远的清音倾泻而出,感人肺腑,动人心魄。
柔心下大震,但听琴声如泣如诉、如怨如慕,原来是一曲《长门怨》。
情不自禁地,筱柔随着琴音放声高歌:
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遥以自虞。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独居。言我朝往而暮来兮,饮食乐而忘人。心慊移而不省故兮,交得意而相亲。
忆及自己与母亲的前尘往事,筱柔有种泫然欲涕的冲动,但一向要强,从不在人前表露软弱一面的她还是强行忍住了。
再想到眼前的处境,更令她沮丧失意,万念俱灰。
一抹斜阳的余晖将庭院映得有些朦胧不真切,筱柔一直坐着发呆,连景旭什么时候走的都浑没察觉。
时光荏苒,不知不觉间自指缝溜走,转眼半年过去,竟已到了仲秋。
今年气候有些反常,春天来得早,夏日的暑气又迟迟不退。
满院的桂花飘香,筱柔独坐树下纳凉,一抬头,景旭悄然而立。
不知何时起,景旭已成了她这青岚宫的常客。
“我今日带了一本曲谱来,你瞧瞧有没有兴趣?”景旭自怀中摸出一本泛黄的册子。
柔接过来一看,居然是久已失传的《广陵散》,不禁又惊又喜:“你从哪里弄来这宝贝?”
景旭笑道:“这个山人自有妙计,先借你观赏半日如何?”
柔大喜过望,正待答话,思琴自门外拿进来一张红色请柬,笑道:“娘娘,后日仲秋宫宴,皇上也派人给咱们送了帖子。”
景旭点头道:“这个我也有,听说皇上要大宴群臣,后宫也要宴请朝廷官员的家眷呢。”
这个时候突然记起她这位尘封已久的贤妃,应该感淡漠,摆出皇妃的架子,对那一对母女丝毫不假以辞色。
父亲待母亲真是刻薄寡恩,这样的场合,朝廷大员有哪一个不是偕同正妻出席?唉,母亲迟早要被他气死!想到此处,筱柔心里一阵难过,更加挂念母亲。
太后因身体不适未能来,只皇后闻婵到了,众人忙起身相迎。
闻婵今日盛装华服,水红色宫衣,上面精工绣制飞凤牡丹,披着金丝薄烟轻纱,头戴五凤朝阳冠,乌黑柔亮的青丝随意挽在脑后,更衬得她明眸皓齿,肤白胜雪。
她举手投足间显得优雅高贵,颇具母仪天下的风度。座上女眷看得又羡又妒,却又自叹弗如。
闻婵往凤座上坐下,涂满丹蔻的纤纤玉手搭在雕有龙凤呈祥的扶手上,轻启朱唇,语气慵懒妩媚:“众卿家,在本宫面前不必拘谨。”
正待宣布开宴,脚步声响,内侍尖着嗓门高声唱喏:“皇上驾到――”
后宫女眷的宴席他也来凑热闹,真是个任性妄为的皇帝!
朝臣家眷大多从未见过景昊,他的传闻却是家喻户晓,留给众人的印象极差。今日有幸得睹圣颜,不禁都感惶恐。
及至看清楚他相貌,所有人皆觉讶异,暗叹相貌与他为人极不相称,这其中有一个人更是为之动容。
墨子妍一眼瞧见景昊,顿时呆住,视线竟是再也不能从他身上移开半点。
但见座上那人面如冠玉,眸若星子,当真俊逸出尘。此刻薄唇紧抿,面无表情,却更显气度非凡。
妍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见到如此美若神?般的男子,一时心下大悔。
那边厢贤妃筱柔正在向皇帝行礼,口称:“臣妾叩见皇上,愿吾皇万岁,万万岁!”
想到竟让这个丑丫头抢占了先机,子妍恨得牙痒痒的。
景昊冷冷的声音响起:“平身!”瞥一眼大婚时同娶的贤妃,暗道:“这个丫头果然其貌不扬,难怪朕之前没注意到她呢。”
柔也看出皇帝对自己的冷淡,低头退过一旁。她生性骄傲,绝不会仰人鼻息、奴颜婢膝地去谄媚邀宠。
虽然曾经对景昊心动,但一旦得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立时挥剑斩情丝,毫不犹豫,即使这意味着自己有可能一生无宠,郁郁而终。佛说:“你既无心我便休!”何须自讨无趣?
宴席开始,因为皇帝的在场,大家都感拘谨,席间鸦雀无声。
有优伶献上歌舞,众人开始品茶赏月,景昊嫌气闷,起身离开了,众女眷这才松了口气,园内渐闻笑语。
墨子妍一直食不知味,此刻目送景昊背影消失,精神恍恍惚惚,一颗心似乎也随了他去。
回到墨府,子妍倒头便睡,茶饭不思,不过几天整个人便消瘦了一圈。
她母亲秦氏急得什么似的,请太医郎中、和尚道士来都无济于事。瞧着女儿日渐憔悴的小脸,墨寅也忧心忡忡。
打从仲秋皇宫回来,女儿就成了这副模样,莫非是有什么心事不成?
秦氏心下怀疑,“心肝儿肉”地叫着哄她说实话。
妍终于耐不住,“哇”的哭出声来:“娘亲,女儿好苦命!”
秦氏糊涂了:“子妍自小锦衣玉食,爹娘视若掌上明珠,可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怎么又是苦命了?”
妍哭道:“爹爹待女儿不公,凭什么就让筱柔进宫为妃,不让我去?”
秦氏有些哭笑不得:“当初是你自己闹着不进宫,怎么倒成了爹娘的不是了?”
妍捶床大哭:“我不管,现在我就要进宫去!”
秦氏恼了:“女孩儿家,尽说浑话!”转身出去,不多时带着丈夫墨寅一同进来。
墨寅责备子妍:“当日你死活不肯进宫,如今出尔反尔,你教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搁?”
妍哭声更大:“是哪个天杀的混说皇上顽劣不堪、不近女色?害我若此,倒教筱柔那臭丫头落了便宜!我心有不甘,心有不甘呐!”
墨寅急了,一迭连声地道:“闭嘴,快闭嘴!小心隔墙有耳,筱柔就是冒名顶替你进的宫,万一传出去,可是欺君大罪!”
“不管,我就是要进宫,你不答应我就不闭嘴!”子妍不依不饶,撒起泼来,“从现在起我连饭也不吃,进不了宫,当不成皇妃,我就死给你们看!”
墨寅无法,只得说道:“你定要让为父揣着这张老脸去见皇上,那我也只能豁出去不要脸皮了。唉,进宫有什么好。”
贤妃忽然派人来传话,说是想念母亲,后日接冯氏进宫一叙。
妍听到这个消息,心里一动,马上有了主意。
这日子妍早早起身梳洗打扮、精心修饰,准备随大夫人冯氏一同进宫去看望妹妹。
宫里派了车舆,几名内侍宫人随侍。马车行到东角门,冯氏和子妍便得下来步行。
皇宫静悄悄的,穿过长长的略显阴森的甬道,来到内廷,贤妃的青岚宫在西北角,尤其偏僻,子妍走得脚痛,暗自嘀咕:“这与冷宫有何分别?”
果不其然,偌大一座宫殿,人烟稀少,出入的仅个下人。
忆起那日景昊对筱柔的态度,子妍立时明白了,贤妃这个封号有名无实,筱柔根本不受宠。
想到这里,子妍叹了口气,心内也不知是忧是喜。
对于子妍的登门造访,筱柔决不会认为这位同父异母的姐姐忽然转性,心知她必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企图。她所料不假,这在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当中得到了证实。
母女重逢,自不免执手伤感一番,又叙些家常话。
妍在一旁听得颇为不耐,东张西望,心神不定。
柔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懒得睬她。
妍终于开口发问:“贤妃娘娘,皇上,他不常来你这里么?”
柔瞥她一眼,淡淡地道:“皇上从未来过我这里。”
她语出惊人,自己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子妍张大了嘴巴,半晌合不拢来。
不知为何,子妍竟有点失望,于是说道:“我想出去看看,可以么?”
柔道:“姐姐就在这附近转转吧,别走远了迷路。”
妍随口应了一声便出来,信步往东行去。
不知不觉间走了很远,眼前亭台楼阁,假山池沼,倒像是御花园。那晚天黑,子妍没太注意御花园的景色,今日才得细细观赏。
步行走在彩石铺就的曲径,放眼望去,园中奇石罗布,佳木葱茏,奇花异卉,古柏藤萝,将整座园子点缀得情趣盎然。
虽然自家的府第规模也不小,但如何能与这皇家园林相提并论?子妍沿路观望,看得入神,一时忘了此行的目的。
“嗖――”有利箭划破长空之声,说时迟那时快,一支羽箭自子妍鬓边飞掠而过,便听得身后“唧”一声鸟鸣,一只五色斑斓的不知名鸟儿扑棱着翅膀从高大的古木上栽落在地。
妍还来不及尖叫出声,已惊得花容失色,险些坐倒。
“哈哈哈。”少年朗声笑道,“朕的箭术与日精进啊!”一旁的近侍小武连忙谄媚:“圣上箭术堪称百步穿杨,无人能及。”
景昊拍了拍他肩膀,神情得意,显得很是受用:“去把那鸟儿捡来让朕瞧瞧。”小武连声答应。
景昊一瞥眼,瞅见兀自在那里瑟瑟发抖的子妍,不禁蹙眉。小武厉声喝道:“何人胆敢在此惊扰圣驾?”
惊魂甫定的子妍急忙跪地:“臣女墨子妍,叩见皇上。”
“墨子妍?”姓墨的姓氏不多,景昊记起一个人来,问道,“你可是太常寺卿墨寅的女儿?”子妍连连点头。
景昊突地张弓搭箭对准了她,喝道:“你进宫来做什么?”
妍俏脸惨白,叩首道:“皇上开恩,不要杀我!臣女进宫来看望贤妃娘娘,她是臣女的妹妹。”
“贤妃墨筱柔?嗯,你是墨子妍,抬起头来。”景昊若有所思。
妍不敢怠慢,应声抬头,一张俏脸犹如梨花带雨,楚楚动人。
景昊心下一动,这姐妹俩长得全然不像,那一个毫不起眼,这一个却是花容月貌。
妍见景昊盯着自己看,大着胆子冲他嫣然一笑,灿若春花,明人。
景昊收起弓箭,伸手扶她起来。也不知是受惊过度还是怎的,子妍身子一晃,便倒在景昊怀中。
软玉温香在怀,便是铁石心肠也要化去。景昊本拟推开子妍,心神一荡,便转了念头。回头吩咐小武:“带她去长乐殿。”
长乐殿是皇帝的寝宫,小武自然明白是什么意思。
到处是一片亮眼的明黄,子妍虽没来过,却也大致明白了这是什么地方。
小武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随手关上了殿门。
景昊脚不停步,穿过重重帐幔,尽往最里间行去,子妍默不作声地跟在后面。那里有一张巨大的龙床,景昊伸手抚上床头,其上雕有盘龙云海的图案。
沉吟一刻,景昊倏然转头,一双澄净如水的眸子波光潋滟,紧紧地盯住子妍,语气却很淡:“朕今日临幸了你,你可愿意?”
妍心下一颤,血涌上头,脸立刻变得潮红。其实,这不正是她想要的结果吗?
“你不愿意?”景昊手一伸,便攫住了她的下巴,微一用力,子妍吃痛,连连摇头。
景昊满意一笑:“替朕宽衣。”
景昊此刻一头浓密乌亮的长发披散下来,神情慵懒地斜倚床头,那一双灿若星辰的眼眸迷迷离离,说不出的魅惑人心,当真是翩然绝世之姿。
妍一时竟看呆了。冷不防被景昊一拉,便撞进他怀中,淡淡的龙涎香立时弥漫开来,中人欲醉。
景昊嘴角弯起,噙着一丝笑意。不知为何,子妍竟觉着那笑冷意森然,令人汗毛直竖,她怀疑自己眼花了。
妍哆哆嗦嗦地捱出来,满面羞惭,更不敢多看一眼,急急往来路回去。她记性极好,又认路,很快便找回青岚宫。
柔与冯氏正在着急呢,眼看天色不早,又不能在宫中留宿,这子妍跑到哪里去了?该不会真迷路了吧?
见子妍回来,冯氏赶紧道:“快走,再晚宫门就要关了。”筱柔瞧着子妍神情似乎有些异样,眼角还仿佛有泪痕,却也顾不得多问,便送她们出宫了。
岂知没过几日,皇帝突然下诏,宣子妍进宫受封为妃,封号妍嫔。
柔忽然有些明白了。
姊妹同侍一夫,不免惹人非议。墨寅上朝,总是低着头跟在人后,一张老脸到底有些挂不住。
饶是如此,同僚们还是冷嘲热讽:“墨大人如今是皇亲国戚,皇上跟前的红人,咱们今后还须依仗于你,好多在圣上面前给咱美言几句呢。”
墨寅更是无地自容,讪讪地说不出一个字来。
太后也特别开恩,召见于他:“墨卿两个女儿都是出类拔萃,圣眷极浓啊!”
墨寅总觉得太后话里有话,却又不敢多想。
重阳节宫里设了家宴,特邀墨寅一家前来。墨寅虽然受宠若惊,然而内心惶惶不安,总不愿面对那位精明的太后和那个飞扬跋扈的皇帝女婿。
墨寅这次携了大夫人冯氏一同进宫,想不到出席的还有平阳王景旭,更有位高权重的辅政王――当今圣上的皇叔景慕之。
景昊十岁登基,肖太后垂帘听政,另有一位皇叔辅政。十余年来,景慕之朝中羽翼颇丰,大权独揽,已成隐忧。
景昊行过冠礼,按制理应还政于天子,但景慕之绝口不提,依旧握权不放,而且气焰极高,根本不把皇帝这个黄口小儿放在眼里。
太后与景昊又是气恼又是担心,却无计可施。
景慕之年过不惑,依然身形挺拔,气度优雅,丰神俊朗,萧疏轩举。
家宴上,皇帝特意将他安排在客位上首,平阳王景旭都没受到这样的优待,但他坦然受之,神情很是傲慢。
景昊居中而坐,太后右首,皇后左首,其下是贤妃墨筱柔,末位才是妍嫔墨子妍。
墨寅携夫人冯氏在下首相陪,墨寅本就是个胆小怕事的老好人,此刻虽然攀上了皇亲,在景慕之面前依然唯唯诺诺、卑躬屈膝。
由于景慕之的在场,这场家宴的气氛竟显得有些诡异。
景昊面无表情,太后也淡淡的,景旭则有些心不在焉。只墨寅一人在那里向景慕之频频举杯,满面媚笑。
柔冷眼瞧着父亲的嘴脸,心内颇感厌烦。子妍则一口一个“皇叔”,声音甜得腻死人。
丝竹声悦耳,一队宫人鱼贯而入,轻纱飞舞,曼声歌唱。曲音柔媚,身姿婀娜,众人一边饮酒,一边欣赏。
“好!”众人正看得入神,景昊这一声暴喝把大家都吓了一跳。
只见景昊兀自在那里鼓掌,忽然转头向太后道:“母后,孩儿近来箭术精进,这就表演给您看。”
他说这话时,弓箭就已经握在手中,拉满了弦,对准正在跳舞的一名宫人射去。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只闻“嗖”的一声,那支羽箭已擦着那名宫人的云鬓飞过,“笃”地钉在朱漆圆柱上。
众宫人个个面无人色,纷纷惊呼躲避,场面甚是混乱。
景慕之一双眼睛阴鸷地盯住景昊,脸色极为难看。
太后瞥一眼他,转而责备景昊:“皇上,今儿是个好日子,怎可如此坏了兴致?”
景昊毫不理会,反而拍手嬉笑:“她的珠钗被朕射下来了,你看!”众人应声瞧去,果见一只翠玉珠钗穿在箭头,兀自在那里摇晃,叮叮作响。
景慕之霍地站起,厉声道:“皇上已是成人,怎可如此顽皮胡闹?”
景昊不以为然:“朕爱怎样便怎样,皇叔难道不了解朕的脾气么?”吩咐那队宫人:“继续跳舞!”
景慕之却一摆手,喝道:“全部退下!”那些宫人如逢大赦,急急溜走。
景昊勃然大怒:“皇叔这是想抗旨不遵吗?”
景慕之冷哼一声,昂起了头不加理睬。
景昊涨红了脸,就要发作,太后急忙过来打圆场:“难得好日子大家聚在一起吃顿家宴,你们叔侄历来亲厚,何苦为了这点小事闹得不愉快?”
景旭也站了起来,向景慕之道:“皇叔请这边坐。”亲自斟满一杯酒递给他,景慕之接过一饮而尽,面上依旧气愤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