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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阳公主,这一路还真是委屈您了……”

    等到我终于扶着马车站定,那个都将军才冷笑着向我们这边走过来。

    我已经饿得快站不住了。

    “来人,带公主下去休息!”寒暄之后,他转过身,朝着身后的两个车夫吩咐。

    两个车夫连忙靠上来,连拖带拽地挟持了我和纹箫走下去。不多久,进了一座院子,一路径直向后,直到一座低矮的茅草屋前,他们才松开了手。其中一人一脚踢开屋门,用力推了我们进去,也不多说,转身出去带上门,咔嚓一声落了锁。

    那声音清脆利落,直撞到人心里,一阵发凉。

    “公主,是谁要劫持我们啊?”纹箫倚坐在墙边,苦着一张小脸,满是期待地看着我。好像在她的眼里,我这个公主简直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一样。

    我无奈地笑了,“我也不知道啊……”

    “那他们会杀了我们么?”她的眼里立即闪过一丝惊惧。

    “不会,至少暂时不会……你想啊,要杀我们,在迦叶寺就动手了啊。怎么还会巴巴地找了马车拉到这里来?”我不忍心看着这个丫头如此惶恐,轻轻地抬手捋顺了她垂下的一缕鬓发,低声安抚她。

    纹箫渐渐地安静了。

    我也收起心神,细细打量容身的这处茅屋。

    茅屋不算大,墙角杂七杂八地堆了一些杂物,中间放着一大堆柴火,一旁的地面上凌乱地铺着一层稻草。

    原来,是柴房。

    自从到了这个世界,住过皇宫,去过青楼,现在连柴房都碰上了。我已经虚脱得笑不出来了。果然人只要活着,就会时时有惊喜啊!

    傍晚的时候,茅屋的门被推开了一点,一碗冷饭从门缝里递了进来。

    乍然闻到谷物的香气,我兴奋得几乎要落泪!也不顾身体虚弱,拼尽了全身的力气朝着门口爬过去。

    要是现在有谁打开门,一定会见到,曾经天朝最尊贵的小公主,狼狈地匍匐在地上前进,只为了得到一碗最简单的糙米饭。

    近了一些,又近了一些……

    终于够到了,我赶忙伸手拽过了那只碗,什么也顾不得,抓起一把就塞进了嘴里。从来没觉得糙米饭这么好吃过,竟然比宫廷御宴还要美味!

    满满的一口饭咽下了肚,才感觉自己慢慢活了过来!

    叹息地一抬头,纹箫那微微尖起的下巴立即戳进了眼里!我真是太自私了,刚刚的那一瞬间,竟然忘了她!

    艰难地扶着腿走过去,我端了那碗米饭,尴尬地笑了送到纹箫面前,“丫头,你看,我们有吃的了……”一开口,就落了泪。

    我们现在有吃的了。我在皇宫里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说过这句话!送给几个丫头的,不是金银就是珠宝,可是现在,对着一碗糙米饭,我竟然会说,我们有吃的了……

    “公主……”纹箫低低地开口,犹豫了半天,始终没有接过碗去。

    “傻丫头,我们得吃啊,这样才能活下去……”

    纹箫还是坐着没动。

    我只好伸手抓起一把饭,自己先吃了一点,然后给她递过去,“你看,我也吃了,我也吃了啊!你不知道,这米饭看着不怎么样,可是味道好极了。我们一起试试……”

    她这才就着我的手,缓缓地吞咽了一些。低头的那一瞬间,有滚烫的液体直直砸在我的手腕上。

    “傻丫头,你哭什么?”我拿手轻轻地抚着她的脑袋说。

    她抬起头来看我,脸上泪痕未干,却笑了,“公主,您还说我,您的眼泪比我还多呢!”

    我也跟着她笑了,下意识地拿手抹一把脸。还真是这样!

    刚刚吃完了那碗饭,就有人打开门锁,走了进来。正是那个都将军。

    “我们少主想要见你!”他冷冷开口,不等我回应,一把就拖了我起来。

    纹箫立即站了起来,死死地抱住我,“我不准你带走我们公主!”这个丫头,平时看着最是胆小的一个人,我都不知道她哪来这么大的勇气。

    “你放开!”

    “我不放,死也不放!”

    那个都将军立刻就笑了,“放心,眼下还没有人要你们的性命!你们公主会安全回来的!”

    纹箫微微松开了一些,抬起头,犹疑地看着我。

    我轻轻掰开她的手,给她一个安抚的笑容,说:“放心,他们暂时不会拿我怎么样!你再这样抱着不放,我的腰就快被你了勒断了……”

    “让我去吧!”我又说。因为我急切地想要弄清楚,劫持我的人,到底是谁,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犹豫了一下,缓缓松了手。

    我跟着那个都将军,穿过柴房外的走廊,来到前面的一排厢房。

    “少主,人给您带过来了!”他径直走到其中的一间,轻轻敲了敲房门。

    “进来吧!”房间里传来男人清冷的声音,有些耳熟。

    都将军立刻转过身拽了我进去。

    屋内门窗紧闭,四下空空落落,桌子上散乱地放着几碟酒菜。右手一道屏风,严严实实地隔开了外间,一股淡淡的酒味从那里面飘散出来。

    我正寻思这里怕是北边,靠近关外了,身子陡然被人一推,踉跄地推向里面。

    屋内光线更是昏暗,只看见对面炕上,斜斜地倚卧着一个人。

    浓重的酒味从炕头的酒壶里散发出来,有些呛人,身后的都将军无声退了出去。我立刻紧张了起来。

    那人看似有些醉了,斜靠在炕上,冷冷凝视我。

    “过来。”他的声音低微,不辨喜怒。

    我抬手理了理鬓角的发丝,徐步走到榻前。

    眼前的这个男子身穿黑色劲装,高靴佩刀,头戴毡帽,看似一副关外人的打扮。只是,毡帽扣得低低的,看不清他的面孔。

    借着窗缝透进来的月光看过去,我的目光,落入一双漆黑深邃的眸子。

    “公主,我们又见面了!”他从榻上一跃起身,一脸冷漠地跟我打招呼。

    从那露出的半张脸可以看出,他是一个极年轻的男子,苍白脸孔,轮廓深邃,长眉斜飞,紧抿的薄唇毫无血色,一双眼睛却锐利逼人,隐含熠熠锋芒。

    我怔住,一时不能相信,这样的一个人,会是劫虏我的匪首。

    霜雪般孤清的面容,苍白得叫人怜惜,冷漠得又似拒人千里之外。

    他的目光,似乎要穿透我的面孔。

    那样熟悉,他自己也说,“我们又见面了”,究竟在哪里见过呢?

    “最美的女人在天朝,最俊的男人在北方。”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一手抓过了炕头的酒壶,像是在不经意地评价一道佳肴。

    最美的女人?好甜的夸赞!这样的溢美之辞,再无情的女人听到也会心动,可能还会期待着下文,‘怎么美了?美在哪里?’好急切地拿这些品评来满足自己的虚荣心。

    我很佩服他的一张嘴,可是眼下的情形不容许我用虚荣来成全他这样的赞美,“可惜,我在天朝不是最美的,而你,似乎也和‘俊’沾不上边!”我说谎了,他其实长得很养眼,不是南方男子的儒雅,而是异族特有的那种粗犷。

    他听到我的回答有一丝诧异,很快镇定下来,举壶痛饮了一口,说:“如此风姿,更兼伶牙俐齿,难怪是萧别最爱的女人!”

    “萧别?”

    在这里听到他提起那个人的名字,我错愕得快要哭出来了。我以为自己跟他已经没有关系,没想到,此刻被劫,竟然还是因为他。

    那个人却探起身子,伸手捏住我下巴,冷冷地一笑,“这样精致的一张脸,萧别好艳福。”

    说完,自己又就着酒壶喝了一口。

    我一惊,抽身退后,脱口怒斥:“公子请自重!”

    “自重?”他撑着榻边,俯身大笑,一口酒立即喷了出来,沾染上黑色的衣襟。

    “但请公主赐教,何谓自重?”他脸色苍白,犹带醉意,那双灼灼目光却毫无收敛,放肆地盯着我,尽是轻藐玩味。

    我淡淡看他,蹙眉,“不错,是我糊涂了。公子既能劳师动众,费尽心思地劫虏两个女子,可见行事不拘小节,非同凡响,我与公子谈自重,的确不该。”

    他目光瞬间变得雪亮,隐有愠怒,冷笑着说,“口舌精湛,公主果然好胆识。”

    “公子过奖。”我泰然与他对视。

    其实心里是怕的,只是决不能在这个人面前输了气势。我有预感,那会是我生存下去的资本。

    他依然在笑,笑容却渐渐阴冷,“人为刀俎,你为鱼肉,上阳公主当真就不怕死?”

    我不说话了。

    他唇边勾起一抹了然的讥诮。

    “不,我很怕死。”我叹了口气,抬眸对他一笑,“但我知道,至少现在你是不会让我死的。”

    那一抹冷笑凝在唇边,他有片刻的失神。

    “你还得留着我,不是么?”我徐步走到一张旧椅前,拂去上面的灰尘,含笑坐下。

    他眯起眼睛看我,目光如芒,仿佛一头狼打量着进入自己势力范围的猎物。

    在他这样的注视下,我渐渐觉得浑身泛起凉意,心底骤然涌起不适,极难忍受。

    那个人走近了一些,触手可及的距离,似笑非笑的模样,我不由自主地想要起身后退,却被他一把拉住,“果然是个聪明的丫头。”一股酒气扑面而来。

    他笑意轻浮,将我从头看到脚,“是得留着,但要看我想要留着做什么……”

    我一下子僵住,心底阵阵发凉,一股怒火却似从冰冷的深海里冲上来---从未有人敢对我如此放肆,公然出口轻薄。

    “人人都说光烈将军英雄盖世,若是此刻他的心上人失贞于突厥蛮夷……”他死死盯着我,目光灼灼如火,笑容阴冷?人,“你说,萧大将军会作何感想?”

    原来是突厥人!我霍然抬头,怔怔看着他,像是被惊电击中一般石化。本朝与突厥多年交战,一年前,萧别率领的西北军,奋勇厮杀,大败突厥世子的军队,更是取得了前所未有的胜利。此刻我落在突厥人的手里,用意自然不言而喻。

    “你大概弄错了,我跟你口中的那个光烈将军早就没有关系了!”我愣了半天,无奈地开口。

    “是么?”他拖着长长的尾音,闲闲地转过头,明显不信。

    我淡淡冲他一笑,“整个天朝的人都知道,上阳公主在及笄当天,就许配给了右相之子,陈子放。”

    “你的消息,早就过时了!”我又说。

    他哈哈大笑起来,并不反驳。转身到外间,轻击两掌。立刻有人进来,点亮了里间的烛火。

    “公主就不好奇我是谁么?”

    他一边说,一边缓缓向我走过来,抬手取下了头顶的毡帽。

    我急忙睁大眼睛看过去。

    “山下又风?”我惊愕地张大了嘴巴,好久才想起这个名字。

    不错,眼前的这个人,沉着的举止,清朗分明的眉目,一股说不出的傲气,自清冷的神情中穿透而出。正是我曾经在黄山上遇到的那个人。

    这个认知真是吓了我一跳。突厥人竟然大半年前就到了中原。

    “你到底是谁?”

    山下又风这个名字,我当然不信,因为记忆里,只有日本人才会用山下这个姓氏,现在的天朝人,或是突厥人,大概听都没听说过。

    他低低地笑了,说:“女人若是太聪明了,也不好,不着男人疼爱!”停了一会儿,又问我:“难道萧别就没跟你炫耀过,一年前的那一场战争?”

    这个人还是固执地认为我是萧别的心上人。可真是天大的荣幸啊!没想到,旧情人的身边已经是佳人另抱,我却还要为他昔日的行为买单!

    “没有。”我也不打算再措辞辩解,因为眼前的这个人自负得只会相信自己。

    他也不说话,转过身,走到一旁的书案边,向我招手,“你过来!”

    我慢吞吞地挪着脚步过去。

    只见他抬手抓起案上的一杆狼毫,抡开架式伏案沾墨挥洒。片刻之后,偌大的宣纸上,很快就出现了一首狂草的怀古绝句。

    诗曰:宫中只数赵家妆,败雨残云误汉王,惟有知情一片月,曾窥飞燕入昭阳。

    “公主,你将首句中的第五个字,颈句中的第一个字和第五个字,连起来读了看!”他一边说,一边拿笔在那首诗中圈出了他说的几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