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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却苦笑了。前面的事情还没来得及回报,没想到现在,我又欠上了这个商人重重的一笔。

    “您那个时候,病得昏昏沉沉的,连药都喂不进去。那位大夫,倒是有些手段……”素弦哑着声音轻轻地说。

    想了一会儿,她又继续,“不过,这也多亏了子放公子救得及时,连太医都说,再晚片刻,就连神仙都难下手。”

    我轻笑着听素弦讲完,并不打断。宫里的那帮太医,明明就是技不如人,自己不愿承认罢了。说出这样的一番托辞,左不过是为了挽回一些太医院的面子。

    只是,那天陈子放救了我,这倒是让人觉得有些意外。因为上元节的宫宴上我并不记得他曾露过面。就算是人多没有注意到吧!可是,太液池和文华殿之间隔着大半个御花园,中间曲径回廊不断,有好长的一大段距离,他怎么会在宫宴后,碰巧出现在太液池那里?

    我疑惑地眯起了眼睛。

    纹箫出去倒水。素弦也收拾了托盘下去重新煎药。

    下午的时候,青梨皇姐带了孩子过来看我。

    那是去年十月份刚刚出生的一个小女孩,还没有满百日。

    皇姐进来也不说话,满面的泪痕,紧紧地抱着我哭。

    我轻拍她的后背无限感慨:“梨花带雨固然好看,可是青禾会心疼啊!”

    气得她要捶我,抬起了手臂又不忍心下手,只虚晃一下:“真是,怎么也伤不着你这张嘴……”

    我勉力坐正了些,轻笑:“我没什么大碍,还麻烦皇姐特意过来!”

    皇姐找了边上的椅子,坐下,收了眼泪看我,“今天看到你说话,我才放了些心,前几天可真是把人吓死了。宗谕急得差点没把那帮太医全拖出去砍了!”

    “怎么才几天就瘦成了这样?”她又轻抚着我的脸,低声叹息。

    我笑笑,低头去看一旁侍女抱着的孩子,微微皱眉,“孩子这么小,我这病没好,皇姐怎么好抱她过来?”

    “来之前问过太医,都说只抱过来看看没什么问题。去年事多,这个孩子的满月酒都没办,今天顺便带过来,见见小姨和舅舅。”她抱过孩子,低头看着我,说得极恳切。

    我聚了些气力,抬手拨开些裹着的毯子,细细看那个孩子的面孔。三个月大的女孩,眉眼还没有完全长开,小脸粉粉的有些皱,小巧的鼻子,嫩红的嘴唇,一双大眼睛机灵地回望着我,很是明亮。

    “真可爱,叫什么?”我问。

    “如意!”

    我听得出皇姐声音里的感叹。如意。此刻的李家,有多少人能真正如意?连刚刚出生的小婴儿都受了这些俗事的牵连。她出生的时候,时局还没有稳定。世人眼里尊贵的皇家后裔,连一场像样的满月酒也没有办法拿得出。

    我突然想哭,转过脸假装继续看孩子,伸出手指逗弄她的下巴。见我逗她,如意咯咯地笑出了声。这样小的孩子,还不知道什么叫委屈,清澈的大眼睛骨碌碌地转着。无忧无虑。

    素弦端了药碗进来。

    我伸手接过药碗,一饮而尽。满嘴苦涩,赶忙抓了她递来的蜜饯一把塞进嘴里。

    青梨皇姐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说:“青禾,你以前生病的时候,每每吃药,总是要人左哄右劝,怎么今天……”

    怎么今天这样爽快?

    我在心里接过她的话,苦笑不答。以前那样任性,是因为还有母后护持,还有父皇疼爱,我有任性的资本;现在的我,已经失去了那些可以无法无天的庇护,要是再无理取闹,那就是跟自己过不去了。人果然都是犯贱的,失去了,才知道曾经任意挥霍的一切,弥足珍贵。

    既然没有死掉,我该自己惜福。

    “我记得,有一柄刻了经文的玉如意,不知道放哪里了!”我转身搁好药碗,抬头看素弦。

    素弦淡淡一笑,“这些事情,您哪天上过心?公主放心吧,好好收着呢!”也不等我吩咐,收拾了药碗,转身就出去找东西。

    “是不是这个?”过了一会儿,她手里捧了一柄通体翠绿的玉器进来。

    我接过那柄如意细看。外形流畅,雕工细腻,手柄处镶着繁复的金丝花纹,半绽莲花的模样。柄端有柔滑的流苏细细下垂,恰似美人青丝。精美绝伦。正是我让她找的那件。

    篆刻在上的经文是一则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每一笔都富有变化,像是音乐中浮动的轻盈节奏。着落在虚实之间,不拘泥于俗气的具体直观,又不是完全的刻板抽象。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佛家弘扬般若,本意是一种超脱。字字珠玑,细细读来,心思渐渐趋于宁静。

    “君子比德如玉”,玉如意内含的巧妙心思,将玉的坚润不渝美德与如意的吉祥寓意结合起来,一直就是宫廷市井馈赠的佳品。

    我手上的这柄,据说是忽兰族族长送给他妻子的信物,佩戴在身边可以得到一生的好运。

    忽兰氏,这个部族几乎已经被人遗忘。天朝立国之初,忽兰部从一个小小的游牧氏族逐渐壮大,划疆自立,建国忽兰,向天朝按岁纳贡,互通商旅。许多忽兰族人与中原通婚,渐渐受中原礼教同化,语言礼仪都与中原无异。后来,时逢天朝内乱,突厥人趁机进犯,忽兰族为求自保,归附了突厥,从此与天朝交恶。及至靖王爷率部挥师北上,忽兰一族身死国灭,这柄玉如意也流落至中原,辗转进献到了皇宫。

    “腕动苕华玉,衫随如意风,”我凑近些孩子,拿了那柄如意塞进她的裹毯里,柔声笑说,“我们的如意,等到长大了,一定会是个像她母亲一样漂亮的大美人!”

    青梨皇姐赶忙伸手推拒,“这样贵重的东西,她一个小孩子怎么好收着!”

    “这有什么,不过是小姨的一点心意罢了!”

    “只是……”皇姐缩回手,抬头蹙眉,表情看起来有些艰难,“这柄如意,原是你抓周时,父皇送给你的吉物,你怎么好随便送人?”

    以前听紫苏姑姑说过,青禾在周岁抓生时就抓了这块如意,死死地抱在怀里,谁也哄不下来,逗得大家哈哈大笑,父皇一高兴,当即就赏赐了给她。

    “现在这柄如意送给了他的外孙女,父皇若是知道,必定也是高兴的!”我执意地握住她的手,低头帮忙裹紧了孩子身上的毯子。

    “回头即如意,”皇姐看着我,缓缓从裹毯里抽出那柄如意,摇头轻笑,说:“抓周的吉物,关系着女孩子一生的福祉,何况还是这样寓意吉祥的翡翠镶金如意。青禾,你该好好收着!”

    我终于不再坚持,吩咐了素弦另外找了副金项圈送给如意。

    青梨皇姐又絮絮地嘱咐了我许久,才抱了孩子依依不舍地离开。

    回头即如意。

    我紧紧地抓着手里的玉如意,像是抓住了自己一生的福祉。

    “如意”一词最初出于梵语“阿娜律”,是自印度传入的佛具之一,柄端作“心”形,用竹、骨、铜、玉制作,法师讲经时,常手持如意一柄,记经文于上,以备遗忘。

    因为如意的头部呈弯曲回头之状,故而被人赋予了“回头即如意”的吉祥寓意,一直在民间广为流传。

    佛家说,“回头即如意”。我们不能如意,大概是因为再也没有办法回头。

    或者说,即使回头,也不见得就能到得了原岸。

    我在榻上又躺了几天之后,终于能慢慢起身。

    可是,两个丫头看得死紧,寸步都不许我走出屋子。因为二哥过来叮嘱过她们,说是万不能让我再受风寒,免得落下病根。

    我不想让大家担心,乖乖地呆在稼轩里养着。日子渐渐变得百无聊赖起来。

    多事的年代,季节也跟着跌跌撞撞,脚印慌乱不堪。正月的尽头,已经暖和起来的轻风再次凛冽,牵引出季末酝酿的雪花,蹁跹飞舞,一夜之间竟然给日渐明朗的宫禁覆盖上了一层淡薄的雪白。

    纹箫从门外进来,看着我,变戏法似地从背后拿出一枝梅花,嘻嘻一笑,说:“公主,你看,这是什么?”

    “这个时候哪里来的梅花?”我好奇地问。

    “就在太液池边上的那个梅园里啊,那里临水又背阴,梅花的花期一向比较长!”

    我从榻上略微坐起些身,有些失神地看着那枝梅花。遒劲的细枝上,薄雪还没有化净,几朵红梅兀自点缀,有些已经完全绽放,有些才只是打了个包。梅花红,枝干瘦,看着倒是有几分热闹。

    难为这个丫头这样的心思。我淡淡地笑了。

    纹箫找了个花瓶,插好,转身看着我的眼睛提议,“公主,您好久都没有抚琴了。不如,纹箫伺候着你弹一曲,只当是解闷!”

    自从我生病,两个丫头一直细心照顾,自己都累得瘦了一大圈。我不能出门,她们更是想尽了办法逗我开心,唯恐我闷着。

    我看着纹箫恳切期待的眼睛,想了想,点头答应。

    纹箫立刻转身去一旁的矮几上取了琴来。

    我伸手接过。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光洁的琴面上,清峻飘逸的字体立刻直直撞进眼里。一阵酸痛。

    那是稼轩建成那年,逸之带来的贺礼。简简单单的一张素琴,通体没有半点纹饰。

    逸之郑重地捧了它进来,小心翼翼的神情,像是托着什么稀世珍宝。

    我只瞥了一眼就撅着嘴说,“光秃秃的,连个纹饰都没有,丑死了!”掉过头不再理他。

    他也不生气,信手拨弄几下琴弦,闲闲地开口:“你有‘锦瑟’,我当然要送素琴来配咯!”

    午后明媚的阳光落在他年轻干净的脸上,一片温暖的灿烂。

    “我也有‘素弦’啊,萧公子怎么光记得我们‘锦瑟’?”我嗤嗤地笑出声。

    一旁的锦瑟早已是满面羞红,一跺脚,生气地转身跑开,“公主真坏,不理你们了!”我这才意识到,刚刚那句话,已经是无意之中打趣到这个丫头了。

    她一走,我就侧过脸,捉弄地冲着逸之抛个媚眼,笑得更加欢实。

    逸之怔怔地看着我,突然伸出手一把捂住我的嘴,有些气恼地开口:“青禾,以后不可以对别人这样笑!”

    我突然红了脸,止住笑,不再吱声。

    他松开手,淡淡看我一眼,无奈轻笑:“我若送你一张锦瑟,你一定又会说,萧公子怎么光记得我们‘素弦’了,是吧?”

    我大笑起来。他说得对,因为我真的不想再抚琴了。那一阵子,母后每天都逼着我练,我恨不能抱着这些丝竹管弦沉塘去。

    他好像猜透了我的心思,微笑着摇头不语。也不等我说话,接过书桌上的毛笔,抬起手腕就在那张素琴上题字。

    我凑上去看清楚。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正是这一句。

    我抱着琴正在愣神,素弦从屋外走了进来。一见我这样,有些诧异,忙急急地问纹箫发生了什么事。

    纹箫吓得半天没敢吱声。不知道为什么,她好像一直很怕素弦。

    我松开怀里的琴,推到一边,轻轻地笑了,说:“本来是要抚琴,想了半天都没有找到应景的曲子。我这边正愣着呢,你就进来了!”

    “想不到那就算了,这大风天里想事情,仔细头疼!”

    素弦明显不信,狐疑半天,却还是走上榻前帮我掖好被角。一眼看到琴面上淡墨色的字迹,她迟疑地端起那张琴,思索很久,突然惊惶地看着我。

    “大冷的天里撺掇公主抚琴,呵呵……我的提议果然不高明!”纹箫也是一脸的恍然,讪笑着看我一眼,转身接过素弦手里的琴。

    素弦立马转过脸色,笑了说:“这丫头,净仗着您平日多疼她,就爱多嘴多舌地替您乱拿主意。”

    “收起来也好,省得放在这里落了灰!”她看了一眼纹箫,又说。

    纹箫忙抱过琴转身想要退下。

    这样贴心的两个丫头,到哪里找去!

    我一手撑了额头,一手指了不远处的矮几,笑着唤住纹箫,说:“不用了,还放在那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