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晒谷场,大主管一眼望去,面前的队员衣衫褴缕,又黑又瘦,没有丝毫当年英姿焕发玉树临风的风采,心中五味杂陈,不知如何开口。
队员们一看到他高大的身影就认出了他,他们以前在基地,重华宫高高在上,大主管更在其上,多数人视见他一面为生命中最高荣誉,此刻大主管就站在他们前面,仍然和天神一样威风凛凛,却也因心情复杂,不敢出声。
双方僵持已久,谢一仁吉等都感到奇怪,一开始还以为他们太过激动,在一边愉快地议论,后见他们一直大眼瞪小眼,气氛越来越凝重,时间好像停止了一般,都暗暗着急。
袁仁难得的灵机一动,哼起誓训歌,队员们旋即一起响亮地唱颂起来:“重华宫坚我心志,照心灯明我心迹,誓以我身,换人类新生。”
“大主管好!”
大主管这才露出笑容,走进人群,一个一个地和队员相认,“你是太白。”“你是楠桦。”“你是希希。”几乎所有的队员他都能认出,队员们纷纷激动得流下泪来,随后对他有如此超强的记忆力佩服不已。
大主管回到原位,忽然冒出一句:“怎么搞的?”
队员们不知他为什么发火,都看着他,只听他不满道:“你们都是我亲自挑选,经过基地十几年训练,这么多人,稀里糊涂地遭了毒手,就没有一个清楚的?”
太白道:“禀大主管,对头很是邪乎,我们对过了,那晚没睡着的人,好像同时被他摸了一下,就失去了知觉。”
“可记得他模样?”
“非常高大壮实,长臂长腿,黑装黑盔,头大如斗。”
大主管失声道:“黑大怪?”
“对,他鼻孔朝天,眼如拳头,加上嘴巴,像一口口黑洞,我们都称之为黑洞。”
大主管不等他说完,倒吸一口凉气,身上的汗水哗哗往下直流。他强自镇定,掏出手巾擦擦脖子,问队员道:“可知他来历?”
“他自称是东海王,其它都不知道。”
“你们都和他说了什么?”见队员不敢回答,耐着性子道:“一定要说出来,我才好确定他的线索。”
太白才道:“有基地的方位、怎么走、重华宫和你的描述等。”
大主管又是满头大汗,虽然七窍生烟,却仍不露声色,来回走了二圈,转过身来问谢一:“族长,你们可有什么仇家?”
谢一失笑道:“这个世界人都没有,哪来的仇人。”
大主管疑惑道:“那妖物为什么反复来此,难道这里有什么他们垂涎的宝贝?”
福孝猛省道:“二次大妖入侵,都冒冒失失地要我们献宝,问是什么宝贝,他们自己也说不出。”
大主管想了一通,决然道:“别怕,真的有大妖入侵,我先将他在途中灭了。”
谢一等人不知基地实力,虽然将信将疑,还是连忙感谢。
大主管问袁仁:“都安排好了吗?”
袁仁吞吞吐吐,要他移一步说话,大主管不悦道:“你就在这儿说。”
袁仁小声道:“他们不愿意回去。”
“不愿意的就留下呗。”
“他们全都不愿回去。”
“嗯!”大主管注重修炼,涵养极好,此时也忍不住光火,他早就让袁仁先来安排队员回基地事宜,还叮嘱他为照顾族人的情绪,不可张扬,最好留下几人,就当帮助族人,没料到事实与己见大相径庭,当着众人之面,他又不好发作,只好也低声问袁仁:“他们想怎么样?”
“不知道,我说了半天也没有用,他们全都变了,又土又硬。”
他还待往下说,大主管打住他,咳嗽一声,面朝队员,语重心长道:“你们上次出走,给基地造成很大损失,自己也遭遇妖邪毒手,受了大苦,但我刚才听你们还能大声齐唱誓训歌,说明你们并未忘本,我很感动,当时就决定对你们既往不咎,你们已经成家的,回去一样好好过日子;没有成家的,基地都可以安排成家,再者,这里马上要有大妖到来,基地的任务本来就是保护壮大地球上的人类,所以希望你们跟我回去,找到大妖,除掉大妖,以此来报答族人。”他边说边留意队员们的情绪,当看到他们激情澎湃斗志昂扬的时候,嘴角终于露出一丝微笑,但队员们交头接耳一阵后又安静下来,他的心不由得又收紧,巴巴地看着队员,充满期待。
仍是太白道:“大主管,我们出走,其罪甚大,回去的话,无法面对重华宫和照心灯,也愧对主母和族人,我们商量过了,还是留下来和他们一起过,我们将尽自己所能阻挡大妖,不负大主管和基地殷望。”
谢一听了,忙大声道:“队员兄弟们,你们听大主管的话,基地才是你们的家,我们不会怪你们的。”
队员们齐跪下恳求道:“大主管,族长,就让我们留在这里。”
大主管内心大失所望,仍和颜悦色道:“好,就按你们的心意,希望你们在此负起优秀者的责任。”
说罢,就和族人告辞,谢一拦住他道:“大主管不要急,且停留一二日,容我们劝说队员回基地。”
大主管手一挥:“不要紧,我来是关心他们,他们既然在此习惯,留下也好,就当帮助你们,我基地人多。”
谢一这才止住:“那也行,队员们言行见识远超我们,正好帮带我们,天色已晚,你们回去,那边也无准备,不如留下,明日早回。”
大主管气极,却不肯失了风度,又惦记着福慧的奇特遭遇、冰黎别具风姿,勉强留下。
族人知他们四个都是异人豪杰,既肯留下,大是高兴,小眉福阳早去安排,众人都洗过手,略作休息,已有清水羊肉和面饼杂食端上。
谢一招呼众人围住开来,边吃边谈,十分随意。
谢光道:“大主管,我们之前听队员说起基地情况,以为梦言臆语,今日才知大主管来自先进,出类拔萃,大主管要与我们援手啊。”
大主管点头道:“可以,我就等你们提要求呢。”
小眉道:“我们眼下最需要的是铁器械具、各类种子和制衣方法等。”
冰黎道:“我们那边也需要,还要有教习人才。”
大主管吃得津津有味,和二女笑道:“你们先问过这批队员,他们中可有人懂此知识,还缺什么,总报上来,我即派队员来教授,或者由你们选人去基地学练也可。”
谢一道:“我们先准备着,眼前先要收成,防备大妖,实在危急时,一部分人要驱赶畜群进深谷,其余的躲到后山洞,仁吉贵人,你们那边怎么安排?”
仁吉正想回答,泰山笑道:“他们和我一样。”
众人不解,都看着他,只听他道:“老太太一点都不急,稳如泰山。”众人都笑。
大主管不屑道:“先别紧张,有基地在前面挡着。”
仁吉道:“如此最好,但准备还是要的,以防不测。”谢一等人都点头称是。
在座诸人都是英雄习性,经历丰富,但大主管精神不佳,善辩不言,其它人也多质朴无语,只有泰山善起兴,能挖掘,不知不觉成了晚会红人。
大主管被晾在一边,也不以为意,得空问身边的谢一:“福长老姐夫是基地成员,我却丝毫不知,你可知他事迹?”
谢一挨近了他道:“这事牵涉甚广,我族后来发生大事,无不和他有关,他出现时间很短,来历却被金先生还要神奇,当时我们还在迁徙途中,无路可走,猛兽环伺,他突然大驱牲畜出现,又野又黑,我们称他为黑飞人,他赶走猛兽,指挥畜群为我们趟开道路,又教我们骑乘大牲口,但到达此处之前又忽然失踪,我们后来又知他和福慧一起过日子,生下冈邦,其它情况一概不知。”
大主管失望道:“他们怎么都一样神龙见首不见尾。”
谢一叹道:“本领越大,生活范围越广泛,我们怎好要求。”
大主管羡慕道:“就不知他是怎么保留下来的。”
谢一摇头道:“这个没有想过,也没有听福慧说起,她现在那个样子,想问也问不出。”
大主管道:“因他和基地的缘分很深,我才关心。”
谢一道:“我知道,和金先生一样,要不问一下冰黎,她和福慧最亲,事事清楚。”
说罢暗示冰黎到身边坐下,把事情和她一说,大主管正好饱看冰黎,聆听妙音,先询问道:“那黑衣人有何疾患,非得金先生才得相救?”
冰黎道:“全身动辄奇痒,不能忍受,小慧也被传染,冈邦生下来即如此,只不过没有他那样致命,至于只有金先生才能相救,是他和小慧说的,小慧自然相信。”
大主管道:“这么说他们之前并不知道彼此,相见乃是偶遇。”
“是的,他们虽是隔世之交,但中间各有世界,双方无知。”
“福慧可知他缘何成就不死之身?”
“小慧没说过,她拿他和金先生一样看,从未有他想,是不是那个时代的人都如此神异?”
大主管摇了摇头道:“记载那个时候的人确实无所不能,无所不有,上天入地,锦衣玉食,但是没听说过长生,不会是神仙,如他们二个一样。”
“那倒是,不然就他们二个保存下来,再说他们二个根本算不上,怎么,大主管也羡慕神仙?”
“你轻视他们?”
“怎敢,我是说他们二个若称得上神仙,那做神仙也没有什么意思,金先生无亲无靠、孑然一生,黑飞人痛苦不堪,扔下福慧母子,不知所踪。”
“他没有给福慧母子留下什么?”
“留下的又有什么用,物不如人,他这样娶妻生子,更不是神仙所为。”
“神仙就不能娶妻生子?”
“不是这样说,我的意思如果他是神仙,不要多少年,满世界都是神仙了。”
“对哎!”大主管迷惘道。
冰黎道:“我是这样想的,如果真有神仙必是经过透了感性世界,纯粹进入了理性世界,更多地了解理性世界的知识。”
“接触感性世界也未为不可。”
“如果再进入感性世界,低俗一点说要鲜衣华食,高屋骏马,所藏无数;洒脱一些的,在于体验性情之欲,于人无异,不过一种不切实际的美好幻想,不作而得的贪婪表现。”
大主管咽了咽口水:“你是说神仙也没什么了不起?”
“根本就没有神仙,我们从无此想,只有大主管如此地位,再进一步很难,乃想永远地如此保持,保持什么呢?不就是享乐地位置,呵呵,大主管也是贪念喔!”
“那依你说该怎么办?”
“我族人经过努力,衣食不愁,便思猎奇网新,甚而淫邪之欲,我甚为苦恼,此次来此,乃是向主母讨教而来。”
“哦,她怎么说?”
“修行止欲,达到知耻、明德、向善。”
大主管眼前一亮,身躯挺直,他初听仁吉三个对太夫人啧啧称叹,来到元宝山又见福族人只要提及她无不正容,可见她在福族人中的威望无以复加,心中好奇、存疑、甚至忌妒,此刻听到冰黎只传达她一句遗训,就让在富足以后脱离本性、贪念邪行二十年的他骤然清醒、重珍道德,乃对太夫人油然而生向往之心。
其实当初仁吉也表达过这个意思,只是仁吉年纪既轻,引用的又是经典唯心道理,他根本没有能够入耳,不似冰黎趁时论事,由实生理,才能一句话让他拨开云雾见清天,看穿迷惑得真知。
冰黎又看一眼谢一道:“主母曾与我在宁湖交谈,她见诸事顺遂,正想传位于他,她便可和孩子享受天伦之乐,过一段神仙晚年,可惜未能,大主管与其追求虚妄,不如放下身心,由老返小,享受纯粹道德的快乐。”
大主管怅叹道:“是啊,像太夫人这样道德纯粹,是多么幸福、多么让人景仰!”
其后冰黎福慧先回,谢一也为泰山所讲吸引,大主管沉浸在思想中,独自揣摩,毫无困意,直到天亮。袁仁召来机车,福族人见此奇迹,又惊又佩,都视大主管如人中之王,对战胜大妖更有信心。大主管和袁仁交待几句,又给泰山留下一枚标记牌,才和众人微笑告别,神行机车须臾消失在天空中。
仁吉随即也和福族首脑分手,谢一和他执手道:“我们这就按计划行动,待大妖出现再行商议。”又和泰山道:“你说个地方,我着二个能干族人,给你们送口粮。”
泰山摇手道:“非常时期,忍一忍。”
谢一正色道:“不然,大妖来了,哪有力气打他?”
余人都笑着附和,谢瑞自告奋勇道:“我送就行。
仁吉和他们作别回隽秀峰,一路上又是感慨,又是深感时间紧迫。大主管上了机车,袁仁要为他放下椅铺,大主管道:“不用,就坐着。”
袁仁道:“大主管,你二天二夜没睡觉,还是休息一下。”
“我睡不着,坐着想些事情。”
“大主管,你这次白操心了。”
“哦,你怎么想?”
“我也很气愤,这批倒霉的队员当年出走基地,给基地带来多大损失!你亲自来接他们回去,一句责备的话也没有,还耐心地和他们理喻,他们却全无见识,好歹不分,自甘平庸,真是烂泥糊不上墙。”
大主管长叹一声道:“这个不怪他们,人家在最困难的时候冒死救了他们,他们如一走了之,才无情无义,没接成他们,我是失望,但也理解,何况他们当年出走,我也有责任。”
“那二支族人真是小人野民,一点素质也没有。”
“怎么能这么说?福德山的人都是见过世面的!”
“德族人先给我们一个大闭门羹,避而不见,更谈不上端水送饭,听泰山说你们在外面坐了一夜;福族人也好不到哪里,我和仁吉先到,已和他们说了,他们就大老派派地在部落中等,若不是你救了他们一人,又好心好意说服他们,恐怕态度更加傲慢。”
“他们又不认识我们,洪荒世道,可能是谨慎,仁吉和泰山不也一样。”
“泰山只顾自己出风头,也不知维护你的威信。”
“他这是走出来了,他和你一样忠心,你以后也要多出来磨砺才行,不要老是以自己为中心,高高在上,好了,我要休息了。”
大主管资材卓越,在事业顶峰上迷恋起长生之道,先是修炼十年,后来苦等黑洞海底仙膏,二十年恍惚便过,他早已年逾不惑,忽然在荣誉事业与长生不死之间迷茫起来,这次是他二十年首出基地,看到天地宁静,山河静穆,只觉得心中空落落的,沮丧之下,油然而生退意,所以力邀仁吉回基地接班,然后先后经历大孤台仁吉三人长夜论英雄、和泰山致胜较足、力挽巨蟒、辩服福族众英雄,最后得冰黎传达福族太夫人破除迷茫之道,覆蔽心中二十年的阴霾一扫而光,重又焕发英雄心性,因此对袁仁历举的诸多被轻视的事项并未放在心上,甚至对黑洞的奸诈凶残也不屑一顾,他闭目搜想三位女英雄的事迹,回忆福族众英雄的音容笑貌,只觉得自己迷失太多,落后太多,颇有时不我待之感,心思回去当一心振兴基地,还要珍惜如夫人的情谊,才能知耻、明德、向善,想通这些,思想放松,才觉得困泛。
进了基地,大主管嘱咐袁仁:“大妖重要,即刻通知吕铁安排队员搜寻,有事报我。”
袁仁二夜睡足,倒是无事,和他表了忠心,送他到重华宫后,自回去了。
他进了重华宫,已然困极,顾不得宫里这么寂静、如夫人也不在,倒头就睡。常言道:一夜不睡觉,十夜补不到,他三天二夜不眠,一旦睡倒,醒来时也不知过了几天几夜,中间断断续续醒了几次,依稀记得如夫人在身边照顾过他,他和她着实温存一番,她当时都感动得哭了,他此刻身体又有了yù wàng,喊了二声如夫人,都无应答,只好自己起身。
宫中静悄悄的,没有了飘逸的身影,银铃般的笑声,各种香露气味,以前围着他身边的女孩儿一个也没有了,更让他疑惑的是如夫人也不在,所到之处,除了看到几个上了年纪的粗衣男女在擦洗清洁,空空荡荡,如梦境一般。
他有些生气,连重华宫都这样冷冷清清、没有了生气,整个基地的局面又是怎样?他四下张望,想找二件东西摔了砸了,泄一下心头怒气,身边什么也没有,却看到了在一个角落里正弯着腰眯着眼不知在墙壁上找什么东西的如夫人,心中才有些踏实。
“夫人,你在看什么?”他快步走到她身边,奇怪地问。
她不理他,又看了一会,才回过头来,哂笑一下道:“看这房子、这墙、这地面,转眼二十年,它们好像什么变化也没有。”
“它们会有什么变化?你快随我来,我和你有话说。”说完就往回走。
如夫人的声音和脸色一样平静,但是说出来的话却让他震惊:“大主管,我要走了。”
他霍地停下步来:“走,你要去哪儿?”
“随便,我是在等你醒了和你说一声,本来想问一下仁吉的事情,已经问过袁仁了。”
“你在想些什么!”
“我老了,再也没有姿容和青春给你,还在你身边干什么?”
大主管动容道:“夫人,我们是夫妻,我需要你。”
“夫妻!你要的是女孩儿,要的是仙膏。”
“你变了!”
“是啊,以前我为了能引起你的注意,抓住你的心,只要你喜欢的事情,不管对与错,都迁就你甚至自己全心去做,特别是听了二主管的话,将队员们都监视起来,以为这样是为基地好,也是为你好,结果让大批队员白白付出了生命,我知道我为什么没有孩子了,这是命运对我的惩罚!曾经,我心中装满了你,你出去一刻,我都要关心你的仪容、着装、行程,这次你出远门,我竟然什么也没有做,问都没有问,我越想越怕,仁吉说得对,我现在什么也没有。”
“你怕什么?有我!”
“我知道,你是大主管,自命为孤独英雄,一代人王,可是大主管是要遵守誓训歌的要求的,英雄要有使命感,更要管好自己。”
“你在教训我?”大主管冷冷的道。
如夫人不理会他的反感,继续平静道:“这里的女孩儿都被我放了,我让她们该成家的成家,你需要的话,可以再招。”
“你比以前更能干了!”大主管揶揄道,却不肯认错服软,眼睁睁地看着她拎起地上的包袱,慢慢走出重华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