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时之后,郁清岭完成了对一号教室的孩子的测评。
鹿晓等他问询完毕所有的孩子,跟在他身后把手里的名单交到他手上“这些是外面的家长,”鹿晓轻声道,“郁教授,您要不要看一看他们的信息”她指了指最后一个,“特别是这个孩子,就是我们刚才在医务室遇见的小男孩。”
这一所学校的五个班级,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根据孩子们的病情实际情况和变化进行分班调动。有的孩子在系统化的干预治疗下已经有了好转,就可以进入以融入生活为主的班级,而有的孩子则因为干预不当或者病情退化,而不得不进入以照顾为主的班级。这是一个治疗效率与精准率的方法,却也是一个很残忍的阶梯制度。
鹿晓想起明熙妈妈肿得通红的眼睛,低声问郁清岭“如果可以,能不能给他补一下测试”
郁清岭沉默。
鹿晓知道他是在思考。郁清岭的思维方式很纯粹,并没有那么多情绪化的刻意刁难。
果然,片刻之后,郁清岭轻轻地点了点头,同意了她的恳求。
鹿晓跟在他身后走向医务室,看着他耳后露出的白皙的脖颈。
忽然很想摸一摸郁清岭的耳朵,因为他看起来好柔软。
医务室里的情况要比鹿晓想象中复杂许多,明熙的身体正在不断地抽搐着,他满头大汗,整个身体横亘在地上扭曲成了奇怪的姿势,白色的泡沫从他的嘴角源源不断地吐出来。护士与于医生乱作一团,明熙妈妈正用力抱着小明熙的头。
这怎么会忽然变成这个样子
“鹿晓你快带家长离开”于医生看见鹿晓仿佛看见救星,厉声道。
明熙的情况看起来跟操场上的小女孩有些类似,鹿晓第一时间反应了过来,试图去掰明熙妈妈的手。然而她的手劲奇大,她根本就掰不动,于是她扭头向身后的郁清岭喊“你帮帮我”
郁清岭站在门口全身僵硬,一动也不动。
鹿晓的手腕本来就被小女孩的指甲划破,这会儿一挣扎已经出了血。
郁清岭的眼睛死死盯着鹿晓的伤口,呼吸加剧,却仍然没有动。
鹿晓手足无措,只能朝郁清岭喊“郁教授郁教授你帮帮我”她急得声音都带了哭腔。
终于,郁清岭迈出了一小步。他的胸口剧烈起伏,呼吸浓重,伸出的手微微地颤抖,似乎不知道应该放在哪里,只能用求助的目光看鹿晓。
“你拽住她的手腕往外拖”
郁清岭死死咬着嘴唇,终于下定决心一把握住了明熙妈妈的手腕,往外拖拽。
鹿晓在明熙妈妈耳边大声道“你别着急郁教授要跟你谈实验的事情,我们去隔壁谈好不好”
明熙妈妈似乎终于有了一点反应,挣扎的力道渐渐小去。鹿晓就趁着这一股力道,一根一根掰开明熙妈妈的手指,抱着她半个身体,和郁清岭一起把明熙妈妈拖到了外面的诊疗间。
和小明熙隔离之后,明熙妈妈的情绪终于冷却下来,她开始哭泣,余光看见郁清岭,忽然一把抱住了郁清岭的腰“郁教授、郁教授”
能说话,能认出人,应该是恢复理智了吧鹿晓已经脱力了,她暂时顾不了郁清岭,一个人瘫坐在地上喘气。
明熙妈妈抱着郁清岭的腰,哽咽着哭泣“郁教授我求求您帮帮我明熙他不可以再恶化下去了,我辞了工作,付出了所有代价才让他走到今天,他不能再退回去了”
郁清岭僵直地站在原地,他似乎是在控制自己发抖。
“他不是什么星星的孩子,他是我的孩子啊”
明熙妈妈仍然抱着他的腰。
鹿晓喘过气来,终于发现了郁清岭的状态不对劲。他的嘴唇毫无血色,汗水划过漆黑的鬓发,流淌到了下巴,双手已经被攥得发白身体摇摇欲坠,仿佛下一秒就要晕过去。
“明熙妈妈”鹿晓吃力站起身来,捡起地上的文件夹,“刚才登记的资料不全,您再登记一下。”
“资料”
“对。”鹿晓暗暗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头,逼自己平稳下呼吸,她尽量用温和的语气道,“选实验对象的时候,我们的调查是很详细的,小熙的资料还齐全”
鹿晓轻轻抓住明熙妈妈的手腕,把笔递给她“你填写一下,我们带回研究所。”趁着她走神,鹿晓抬头对郁清岭做口型快走。
谁知,郁清岭却忽然抓住了鹿晓的手腕,剧烈喘息。
“我没事,你放心。”鹿晓轻声说。
郁清岭终于摇摇坠坠走出医务室。
鹿晓感觉到手腕上湿湿的,良久才意识到,那是郁清岭的汗水。
鹿晓仿佛打了一场战役,瘫坐在地上。
明熙妈妈也已经冷静了下来,正在哆嗦着填写资料,一边填,一边眼泪不断往纸上流淌。好不容易填写完资料,她才推开门去内间看小明熙。
“鹿晓。”于医生轻声叫鹿晓的名字。在这一切结束之前,他已经在边上看了不少时间,看得时间越久,脸上的震惊越是无法遮挡。“鹿晓,你受过相关训练吗”他忍不住问眼前的湿漉漉的女孩。
她显然被吓得不轻,体力也透支了,却仍然做得很好。
这让他既惊喜,又有点忧虑。
“没有。”鹿晓喘息。
“那你是如何判断安抚下这位家长的方法”
“就哄着啊,像哄小孩子一样。”鹿晓抓耳挠腮,她其实有些小内疚,sgc到底有几批实验名额她其实都不知道,只是当时的情况,她力气不如明熙妈妈,郁清岭又是一个不能打不能扛的小废物,除了哄着她好像也没别的办法了。
于医生被她的形容逗笑了“别坐地上了,凉。”
鹿晓连忙站起身,她还心有余悸,偷偷看了一眼内间,才小声问于医生“明熙妈妈她怎么”她刚才燥乱的样子来得快去得也快,看起来却不论如何不像常人的反应。
于医生道“刚才她来找小熙,让他反复练习一些问题,想为测定做准备。小熙病发过所以反应迟缓,她就急得上火了,诱发了小熙的癫痫。”
“她是不是也”
于医生叹息“你可能没有听过,一个自闭症孩子,可以逼疯一家人。每个人的心理承受能力是有限的,她只是有一点躁郁症倾向,不严重,已经很坚强了。”
鹿晓不知道该说什么。
短短的几个小时里,她的心情抑郁得好像在深海游了几个小时泳。
“于医生,请问,您知道郁教授的情感培养实验究竟是什么吗”鹿晓有些难于启齿,“我其实入职没多久”
于医生道“自闭症患者很难建立跟他人的社会和情感联系,包括自己的亲人。他们就像落水的人,如果不抛给他们绳子,他们将会沉没到海底。然而就算给了他们绳子,他们也将终生无法上岸。”
于医生道“清岭做的实验,是想通过控制身体激素的方法,尝试让自闭症患者至少建立起对自己亲人的情感联系,方便让他们更加容易地接到那根绳子。对于患者的家长来说,如果能获得一丁点情感回馈,可能会换回更多坚持的力量。”
于医生沉默片刻,轻道“自闭症患者被称为星星的孩子,其实所谓星星不过是社会强加的诗意的美化。事实上星星是每一个自闭症家庭终其一生却无法摆脱的敌人。”
真相竟然是这样。
鹿晓终于明白明熙妈妈哭喊“他不是星星的孩子”是什么意思。她费尽心血,不过是在和所谓的星星争夺一丁点可怜的所有权。如此坚强,而又如此无望。
鹿晓无端想起郁清岭。
如果亚斯伯格是成功逃离了星星掌控的孩子,那他的灵魂又安放在哪里呢
鹿晓在学校的天台找到了郁清岭。
他的情况要比她想象中好太多,既没有像患者一样浑身抽搐,也没有像明熙妈妈一样失去理智,他只是站在天台的边缘,抬眼望着远处的群山,仿佛是一个站在岸边的人望向无尽的海洋。
鹿晓在楼道口停下了脚步,故意发出了一点脚步声。
然而郁清岭似乎没有听见。
鹿晓不敢直接到他的身后,她站在十几步开外,小声喊了一声“郁教授。”
郁清岭的身体终于有了一点反应,他转过身望向鹿晓。
风吹乱了他的头发,白色的工作服翻飞。
他的肢体仍然有些不协调,脸上尚带着几分疑惑,偏灰的眼眸中带着一丝雾气,氤氲不清,仿佛不明白为什么会听见声音。
那一瞬间,鹿晓真的觉得自己看见了于医生口中的海洋,它就在郁清岭的身后,带着汹涌的波涛,能够吞噬掉一个人所有的意识与情感。而郁清岭他正站在海洋的边缘,只要再往后退一步,水就要浸透他的身体。
难怪总是感觉他湿漉漉的,不仅仅是眼睛。
“郁教授。”鹿晓小声地坚定地叫了一声,“您能听见我的声音吗”
她真的不确定。
郁清岭迟疑了片刻,微微点头。
鹿晓缓缓地靠近他,走到他身边时,试探性地触碰他的衣角。
郁清岭明显地抖了抖,却没有后退。
鹿晓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看着他独自站在那里的模样,很想很想向他抛一根绳索,于是她顺势抓住了他的袖子,顺着袖子一点一点抚向他的手腕,双手握住。
郁清岭的手臂僵硬,呼吸忽然乱了几分。
“鹿晓。”他低声叫她的名字,却久久没有下文。
他总是这样叫她的名字,每一次都是意有所指,却都只是用简单的两个字来传达。这样的高难度沟通,真的很让人为难啊
鹿晓学着之前安抚明熙的方式,尽量把手上的温度传给他“你只叫名字,我很难知道你想说什么啊。”她叹口气,不着痕迹地把他拉回来一点,至少远离天台,“你想说什么,慢慢说,我不着急。”
郁清岭不像她刚才接触的那些孩子,他的身体是柔软的,没有那种笨拙的僵硬。他乖顺地跟着鹿晓走了几步,又回过头看天台方向。
“那里有护栏,跳下去,不会死。”他说,“而且,我不想跳。”
鹿晓“”
“人多吵闹,被触碰,我就需要冷静。”湿漉漉的眼睛,闪着被误会的委屈光芒,“不是,抑郁想死。”
鹿晓“”
可我害怕啊
鹿晓心想,你就这样站在那边,一副就要沉没的表情,让人怎么能安心
“鹿晓,我是亚斯伯格,不需要治疗。”郁清岭拉过鹿晓的手,似乎克制了一下情绪,才把她的手缓缓放到自己的胸口,“心脏能跳动多久,我就活多久,有限的时间,想全部用来了解这个世界,救那些,沉没的人。”
灰色的眼眸里雾气未散,却没有落下泪来。
鹿晓感触到手掌心传来的传来的稳稳的心跳,明明已经成功憋了一天的眼泪,忽然汹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