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飞鹞一言,屋内凝滞,却不是因为恐惧。屋内三名少年,各自挑着眉,目光游移。尤其是柳怀音,这小子瘪着嘴,眼看就要笑出来了。
她知道,她又被当作了二百五。这反倒是好事。
“哈,果然,你们也不信。”她便不说了,抬手展开手中的黄书,边看边就着酒葫芦饮一口。
沈兰霜毕竟是女孩子,她心思细腻,她以为是他们三个的反应戳伤了对方的面子,便故意顺着宋飞鹞的话头继续“恩……我只是不解,为什么高高在上的神要拿人来试药制造武林高手呢?这对他到底有什么好处?”
“……”宋飞鹞翻过一页,并不急着答。
“宋姐姐?”
“你们信不信都好,我说了,唯一的证据跑了,临走之前,在我脸上留下了这个,”她食指点点自己的半张铁面,“我这半张脸,就是拜他所赐!”
她不说那个“他”在她脸上留下什么。但如此说来,面具下恐怕就不止一道什么疤那么简单了。
柳怀音不得不想起,江山听雨楼中,那个见过宋飞鹞面具之下真容的那位含笑剑。
这世上丑陋之人多得是,但没有哪个,能丑到令一个常人发疯。所以含笑剑会发疯,也有可能,不是因宋飞鹞的丑陋。
那么那半张面具之下,到底藏了什么?
但他来不及深思下去,因为宝金看着那鼠人,宝金是真的相信了。
“那么,吴全如今在拿人试药,是不是说他是那个神……”他好像十分紧张,捂了捂右眼。自梦见他父亲开始,他的右眼皮已经跳了一整天了。
“吴全?”宋飞鹞对这个名字嗤之以鼻,“若他是神,那么,曾经的药未成,他何必再走老路,让别人发现,闹出这么大的风波;若曾经的药已成,他又何必再试一回药呢?”
“如此说来,他……难道是在模仿?”沈兰霜恍然。
“哈,拙劣的模仿者,使用雷同的毒,借盐帮之手扩散,以制造出更多的高手,然后……他的目的,”宋飞鹞冷冷道,“恐怕是想要接近神明……更甚者,想要将原来的神取代!”
“这太疯狂了……”柳怀音听完她的推断,指着桌上的鼠人道,“那么这个怎么办啊!”
宋飞鹞淡淡道“问这个怎么办,不如问那些服了解药的人,将会怎么办……”
那些人,会畸变吗?会毒死周围的人吗?还是会变成新的高手?一切都是未知数。
“啊……”宝金彻底明白了自己连日来的作为,联系他父亲在梦中对他之言,如今,那个“不可”,可终于有了答案。
沈兰霜同样心底一寒,因为最开始,正是她心生不忍,所以央求宋飞鹞指点,才为宝金找到了解药的源头——那颗水晶般的人脑。
若这个世间真因此有所改变,宝金是祸首,她与柳怀音,不就是从犯?
但,好似还要为他再泼一盆冷水,宋飞鹞道“你们不该救他们。虽说能制造出高人是个美好的设想,但此毒药性奇特,不知会出什么岔子。你父亲知道这一点,他或许,就是为此才选择一死了之的吧。”
不祥的预感成真,宝金扶住身旁一张桌,几乎无法站立。
“……我……我做错了……我……帮着一个疯子造怪物……”
“不过,你这便要消沉了吗?”但是宋飞鹞话头一转,“别忘了!你父亲同样说过,医者,正是违逆天命的存在!谁说违逆天命这件事,本身不是在天命之中呢?”
宝金一愣。
而正趁着他们谈话的功夫,那鼠人的聊喊适时插入。
“疼……疼……”然后下一句,吱吱叫声有所变化,“别……杀……我……”
轻易可闻的三个字,听得柳怀音背上竖起来一排鸡皮疙瘩。
“他……会说别的话了……”沈兰霜捂住嘴,她越发想吐了。
“他的变化加剧了,”宋飞鹞上前拍拍宝金的肩膀,“既然已到这个地步,静观其变吧。”
……
宝金最终,还是决定把鼠人剖了。他一刀下去,柳怀音就被抬了出来。这个小伙子不行,见血就想晕,沈兰霜把他放院中吹风,自己又进去帮忙。
宋飞鹞一巴掌就把柳怀音扇醒了。
“哎呀!”他大叫一声,“大姐!你干嘛扇我!”
“谁不做事,我就扇谁。”她道。
“那你不也不帮忙,整天看这个什么什么书!”
宋飞鹞理直气壮“我是帅。你下棋的时候几时见帅冲最前头的?”
“啊?”
他一想,还真是,便又被她说蒙了。
他坐她身边一阵,正好有满肚子的问题,便问了。
“大姐,所以……你原本就什么都知道?”他压低了嗓门,还看看左右,好似两人在谈什么不可告人的事。
“你怎么这么认为呢?”宋飞鹞盯着顶头的月,反问。
柳怀音挠挠头“你的样子,让我总觉得你什么都知道。到底是不是啊?”
“如果我说不是,你信吗?”她不置可否。
“唉……”他不知道该不该信。其实他信不信也不能改变什么。
于是宋飞鹞感叹“不过,其实,我也想做些违逆天命的事啊。”
柳怀音不解“你想做什么?也想下个毒什么的吗?”
“我想打破些桎梏罢了。”
“打破什么桎梏啊?”
“举个浅显的例子,难道你们从未怀疑过吗?”她道,“北越军队精良,能抵御南方人的入侵,可一百多年来就是从来无法突破南岸的防线。因为南方内力与北方硬气功不同,北方的所谓硬气功不过是一种对身体肌肉的锻炼,比不过挥一拳就杀一群的内功大师。身怀内功的人就是一种武器,但北方这种人少有,南方人便说北方人没有天资,可是这天资哪里来的呢?凭什么只南方有,北方就没有。”
柳怀音闻此赶紧对她一顿马屁“大姐你是北方人,但你武功盖世,天资不也极好么?”
“当然……不过我这样的人,没几个,”她显然对马屁很受用,“那你想知道,我的‘天资’是怎么来的么?”
“怎么来的?”
“因为我爹妈生了我。”她神秘兮兮地说。
——她又在二百五了!
“切!”柳怀音以为她开玩笑呢。
“但如果我说,我爹妈结合,是因为被人设计呢?”然而,她不是玩笑。
“呃……”
“而我爹妈的父母是什么样的人,他们的血脉为什么能传下此等天资,你想知晓原因么?”
他想了想“如果你的推断成立,那就是你们的先祖中过毒,被激发了什么天赋异禀了吧。”
“好。现在回归最初的问题所以毒是为造出武林高手的话,高手又都在南方,高手们用各类内功心法抵御北方兵马,因此一个中原才能以息恨江为界限,至今两相平衡。你不觉得这样的局面太刻意了么。”
柳怀音想了想,他觉得是。但以前,他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大概天底下所有人也都跟他一样,对当下的局面习以为常,不会去思考这个问题。
“那么,我要告诉你,平衡之道是自古帝王驭下术之一。朝堂上两方大臣你来我往,殊不知都在帝王掌握之中,要的就是借他们互相争斗,来消耗双方势力。同理,如果这世间就是一个大棋盘,有个看不见的‘帝王’一直隐身在人群里,让中原永远以一种扭曲的姿态维持一个他乐见的平衡局面,你觉得,这对天下人而言,算是一种桎梏吗?”
柳怀音经宋飞鹞一提点,背上的寒毛又立起来了“这太恐怖了!”
“是啊,”于是,她不再说了,“这个世上有些秘密,是不该为人所道的。”
因为秘密之后还有秘密,正如一味无色无形的毒,通过人的口耳相传,扭曲、变化,流传愈来愈广,深信不疑的人越来越多,而那些信仰,正成为了一个庞然怪物的养料。凡人在怪物面前,就太渺小啦,因为人渺小,所以高呼对方一声神明;可对方,从没把凡人放在眼里,对那些寻到他跟前的人,只要轻轻一口气,人便都死了。
所以,还是尽量先不要寻到怪物跟前为好。
即将天亮,龙家的门再度被敲响。
“死人了!死人了!龙三公子,请你去看看,客栈里有好几个人……撑不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