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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江临

    他是在玉辰山庄长大的孩子。

    他不知玉辰山庄的江湖地位有多重,他只知那是他的家。师傅是父亲,师娘是母亲,一群师兄老爱拿他打趣——他们多半也是师傅收养的,只是他们姓楚,他姓柳。

    师傅说,为他保留柳姓,是要他不忘初心,因为他的秉性从不适合江湖,总有一天要自己选择自己应走的道路。可是他从来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每当师傅用长篇大论教导他这个道理的时候,他的目光总会溜到院后那棵大桑树。

    桑树大极了,比起玉辰山庄里最高的三层藏书阁还要高出一点点,他不知道这棵树的岁数有多大,师傅说自打玉辰山庄建立伊始,这棵树就存在了。玉辰山庄建成,这棵树便被圈在了院中一角。

    于是他的记忆中,满满都与这棵大桑树有关。虽然夏天长了满树的刺毛虫偶尔会掉下一两条能把他刺得嗷嗷叫,但春天的桑树上累累果实,却是他最喜爱的零食。

    他人矮,又不太会爬树,这时候最年长的大师兄总会把他扛到肩上,由着他摘桑子吃。

    柳怀音是个贪吃的小孩子,贪吃好玩但还算有点良心。有时候他会往兜里围一兜的桑子,待师兄把他放下时,他会举着兜,也给师兄吃吃。

    但是楚江临从不吃那些桑子。

    “我不吃这个,”他睨视着他兜里的桑子,还会重重补一句,“我不吃这树上长的东西。”

    于是,柳怀音就会以为师兄不爱吃桑子,而自己也因为染了满兜的紫色桑汁被师娘责备了一通。

    后来,他才知道,师兄不是不爱吃桑子,而是不爱吃这棵树上长的桑子罢了。

    楚江临自小文武全才,天资极高。玉辰山庄所有人都知道,楚家的家业最终是会交给这位独子的。但是柳怀音从没见他开心过。而每当那些前来寻衅的江湖人士上门讨教再离开之后,他眉宇间的刻痕就会更深一些。

    于是所有人也知道,他不喜欢父亲招待这些不速之客。直到有一日,他与他的父亲关于这个问题爆发了一场争执——一场没争出结果的争执。他们吵得很文雅,楚江临敬重父亲,并没多辩几句,之后更没有再提。

    但那天,柳怀音始终记得他的背影这个男人面对院中的桑树,夕阳在他的身后拖出一条细长的黑影子。

    “我如你,被圈围于此,”他听得他的感慨,“你是树,不能言语,可惜我不是……”

    后来,玉辰山庄毁了。那棵老树,没有毁于火中。

    在一地残垣间,它还是它,依旧屹立,静观身周变化万千,正如山庄建立之前——如今,不过恢复成一棵山里的野树,等着下一位过客前来画地为牢。

    “大……师兄?!”他看到他那张活生生的面容,突然联想到许多恐怖的事实。

    “小师弟,久见了。”

    他微微勾起唇角竟是个柳怀音从未见过的,甚为愉悦的笑容。

    ……

    “发生什么事,为什么会这样啊!”

    龙家的儿子跪成一排,纷纷哭喊。

    来吃酒的宾客纷纷哀叹,没想到一场白事酒,又添一条人命,怎么龙家如此不太平,莫不是被什么人诅咒了?

    一片混乱中,宝金手中纸页滑落在地,有人扬声询问“上面写了什么?”

    沈兰霜在那人冲上前来之前将纸抢过,扫过两眼后虽有失色,但仍维持面上的镇定。她心知纸上的内容不可为外人所见,赶紧将之叠小了塞进宝金的衣襟里。

    “没什么,”她一本正经道,“龙掌门痛失爱子,一时想不通便自尽了,大家散了吧,让家主先静静……”

    好不容易,人群散去,宝金一屁股坐到地上。他的兄弟们去安顿父亲的尸体了,现在屋内就剩两个人,他反而不知该说什么好。

    “父亲他……”

    沈兰霜立刻接上“他去世了,遗书上提到了你,你得振作起来……”

    “他为虎作伥……”他无力地低下头。

    她联想到父亲,她父亲也不是啥好人,便为龙启学辩解“这世道,坏人太多,独善其身本就艰难,你想开一点……”

    “是他为曹却做毒药的!”他一拳砸在地面,“我大哥……是被我父亲害死……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荒唐的事情……”

    他从衣襟里摸出那方叠得小小的纸张,一点一点,重新将之打开。

    “……吾之今日,皆为咎由自取……因曾受盐帮所托,研制毒药,祸害南祁百姓,此乃根源。吾儿亦初,因不满吾之教导,誓要研制超越吾之毒,不听劝告,偏与曹却结交,其后亦初果染上毒瘾,使吾痛心之极。曹却以供亦初毒瘾为要挟,令吾制出新药,吾无可奈何……新药制成,与盐帮总舵所制有所不同,毒性更烈,需药引……此药诡谲,药方其中一味说是来自蜀地山中某种毒菇,有人送吾此药,吾本该有所提防,但因曹却威逼,不得不从……后曹却声称寻得药引,三年试炼,药终大成。然而整整三年,吾惶惶难安。吾儿亦同样服食此药已近三年,他已无救……武林大会召开在即,吾送他去江南躲避,未曾想他反倒因此丧命……吾思量,他之死,与药不无关联……他之尸身腐烂严重,从中萃出过量毒物。恐怕是因他脱离管制,滥用毒药所致……呜呼哀哉,是我害了他,白发人送黑发人,而这不过是吾一家悲痛,此药一旦被散播,多少人家将如吾一般,不可想象……然此毒不可解,恐怕生灵涂炭……吾儿婉初,为父本欲请宋姑娘带你离开贵州,但这江湖又哪里能是安然。为父生时无颜见乡亲,如今唯有一死可谢天下,可怜九泉下同样无颜见亦初,吾深知如此不过是逃避,但吾不得不为……吾死后,勿记挂,骨灰撒山中,龙启学,绝笔。”

    宝金含着泪看完,听得院中,他娘亲的高呼“报应……报应啊!”

    而在她身旁,正是龙启学的二嬢,那个满脸沟壑的瞎眼老太太。她嚅嗫着嘴唇,用苗语说了什么,那搀扶着她的小童便向众人道“应死的人,死在今日了。”

    便又说两句。

    “死了的人,依旧还活着。”

    ……

    “你还活着……”柳怀音上前几步,几乎难以自抑,“大师兄,可是,为什么……玉辰山庄明明……”

    是的,他只见当时山庄外码着的尸体,但究竟谁是谁……他根本认不清。也并不知道楚江临是否身在期间。他当然为楚江临还活着而欣然;但若他活着,玉辰山庄被毁一事,疑虑重重。

    “你想说什么?啊,对,”楚江临,细细思索了一下,笑道,“想起来了,那一晚,火是我放的,人嘛……”

    “住口!”蓦地,宋飞鹞出剑,“他不是你师兄,他是——吴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