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飞鹞。
不知何许人也。
林长风想了一圈,确定以前从未听闻过江湖上有这号人物。不过行走江湖之人大多改名换姓,看她武功诡异内力惊人,恐怕是哪个退隐了的高人不愿显露真名。
女人,三十岁左右,北方口音……
林长风思前想后若是来南方避难的北方高手,那他便真不认得了。
北方人在南祁并不稀奇。
大街上,随便抓一把就是——说是被北越亏欠便逃到南祁来,再也不回去的。这样的人很常见,南方人早已不以为意,南祁朝廷没有能担事的衙门,更不会去管了。
可是数来数去,往昔听闻的北方武林中,能有哪个高手符合现下此人的特征呢?
他遂将目光转向那个后跳下来的少年。这少年口音,倒不似北方人。
林长风冷笑“她叫宋飞鹞,那你又是什么人?”
他大风大浪见得多,即便是全身不能动弹的情形,也试图从这俩人的三言两语中推断他们的来历。
“我……”少年还未及开口,那女人的独眼一瞪,他便闭上了嘴巴。
“他是我一跟班,叫小李子。”宋飞鹞随口道。
听上去像个小太监,看那少年一脸不乐意,显然这也不是个真名。
眼看难以套出对方端详,林长风转而出言讥讽“呵,趁人不备,暗中偷袭,非大丈夫所为!”
本欲以言语相激,谁知那女子勾起唇角“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算不得偷袭,是你色心上头未及觉察罢了。输就是输,是丈夫,就认了吧。”
林长风说不过她,一口气憋在胸口,发之不出,咽之不下,只恶狠狠瞪着她,势要把她脸上瞪出两个窟窿来。
“这么看着我作甚,我只是个过路的,不是你仇家,不想杀你,”她淡定,遂向一旁道,“姑娘,你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沈兰霜至今未发一言。她一开始惊惶失措,如今明白对方没有恶意。在南方,侠义之士众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自然也不算什么稀奇。
可她还在犹豫,犹豫了好一阵,直至一旁的少年等得打了个哈欠,她终于开口了。
“女侠,请放了他吧,算了。”
初时,这声音嘤嘤似呢喃,细微不可闻。
“哦?”宋飞鹞不依不饶,“他要轻薄你,你就这么算了?”
沈兰霜侧过身,尽力避开林长风的目光,声音终于大了些“因为……一年前,我随姨母出外省亲,碰上流寇,随行的镖头仆从都死了,是他救了我,还一路护送我和我姨母回家。他是我的恩公。”
“哼!”
身后传来林长风的愤愤之音,她的肩膀抖了一下。
宋飞鹞道“说下去,他现在这样,为难不了你。”
沈兰霜红了眼眶“……是我父亲一时冲动,要将我许配给他,谁知……谁知后来……知晓他做的营生,便又反悔,给我另寻了亲事,然后……他上门多次纠缠,至今日……将我虏劫到此地……”
林长风好似得了什么口实,理直气壮道“所以是你们沈家出尔反尔,现在反成了我的不是!你爹不是东西,你偏听他的——”
“慢着,”宋飞鹞打断他道,“你到底是做什么的,让人家老爷子反对?”
这话令他被噎了好半天。
“……林某四海为家,平素替天行道、劫富济贫,自问不愧对任何人!”他最后,这样解释。
“哦,原来不也是个贼。”宋飞鹞评断道。
“贼又如何,盗亦有道!”他气冲冲地辩解,“你个北方鞑子懂什么!”
“北方鞑子,是啊……”她扬起下巴,“但咱北方有衙门!像你这样的盗匪,一早被拉去充军了,还有能耐在这儿强迫民女?”
“对,说得对!”一旁的少年连声附和。
“我没有强迫她,”林长风自觉理亏,但还嘴硬,“她是……愿意的!”
此言一出,两人纷纷摇头。
“听听,厚颜无耻!”宋飞鹞道。
“就是,厚颜无耻!”那少年应声。
“够了!别说了!”沈兰霜突然回身,叫住了两个陌生人,“我并不愿意的!但是我沈家确实负他在先,所以……我也不会怪他……”
“为什么呀……”少年不解。
“我一早想好了,若他对我真的……”她咬了下唇,泪珠子掉下来,“我就当场咬舌自尽,既能维护沈家清誉,又能对你……有所交代了……”
——男女之事,果然复杂……
少年不敢评判,目光滑向了林长风。
“你……宁愿自尽也不愿意与我远走高飞……为什么!”林长风情绪激动,悲愤不已,“你爹有门第之见,你也跟着自欺欺人!为什么你要一再逃避自己的心意!”
少年的目光再次滑向沈兰霜。
“我没有!我对你已确无半点男女之情!是你误会了……”沈兰霜的激动之情较之林长风不遑多让,“还将我从家中掳走,打伤我爹我兄长……又想轻薄我……”
“我对你的那点喜欢,早已荡然无存,”她顿了顿,重重道,“我讨厌你!”
“行吧,我有个主意,”宋飞鹞终于起身,适时插入到他俩中间,“姑娘,我在上面听了一个时辰了,你这么讨厌他,我给你个机会。”
她从靴子里摸出一个小匕首,刀柄塞进沈兰霜的手中,指向趴在地上的林长风。
“来,捅他一刀。”
——太直接了!不愧是北方来的硬姐!
少年的目光里除了惊奇之外,还带了些许崇拜。
“不要往死里捅,留他半条命。那样他既不会死,你的气儿也会消。”她道。
——小惩大诫而不伤人性命,宗师风范!
少年的目光里更多了稍许敬重!
“兰霜,你当真要杀我?”那男人又说开了。
“我……我……”
沈兰霜双手握住匕首,却畏畏缩缩地,连看他一眼都不敢,浑身更抖个不停,只往前走了一步,便再也无法多挪一挪。
“好!既然你心意已决,那便来!”林长风一咬牙,莫名逞起了英雄,“能死在你的手上,林某无怨无悔!”
生死关头,男人的尊严令他在喜欢的女人面前显出好一番无所畏惧的气魄来!
“好一个无怨无悔,”宋飞鹞赞一声,“不过拿错了。”
她靠近沈兰霜,轻轻巧巧地拔出刀鞘,两指夹起匕首,收回“这个归我。”换以刀鞘入其手“那个归你。”
破庙中,火光里,在场其余三人齐齐看向她——沈兰霜和林长风,似乎终于发现这位“宋女侠”有什么不对头了。
少年的嘴角抽了抽“大姐……你给她刀鞘干什么呀?”
“当然是用刀鞘捅他,”她信步来到林长风身后,猝不及防一把扒下他裤子,“——这里!”
男人常年习武,与他浑身的肌肉相衬,两瓣屁股也同样结实有劲儿,此时映着篝火,着实光洁可人!
“嗯,身材确实不错。”她摸着下巴,不忘品评。
那位少年,翻起了白眼。
“士可杀不可辱!你不可太过分了!”林长风目眦欲裂,羞愤难当!
“怎可称为辱呢?既然你认为她钟情于你,你又恋慕她,那便是两厢情愿、鱼水交融,她你与你她又有何不同!”宋飞鹞轻描淡写,强词夺理。
“胡言乱语!男子汉大丈夫,被如此对待……怎可与之等同!”
“哎,大丈夫能屈能伸,为了心爱的女人,忍便忍了。”
“绝不能!你再敢近前,我就咬舌自尽!”
“年轻人,动辄咬舌自尽,”宋飞鹞对他的话嗤之以鼻,“咬舌,其实是死不了滴,最多缺了舌头当一辈子哑巴。”
“你!”
林长风说不过她,但仍不甘,从头到脚都流露出一种玉石俱焚的悲壮情绪。
而宋飞鹞,冷眼看着他的变化。
“是啊,你宁愿自尽也不愿丢了男人的颜面,”她淡淡点破,“你自觉不可受辱,方才对她却差点下手……她一个女儿家,比起你个大男人,受辱便无妨了是么?”
他蓦然清醒,然而这时再看,沈兰霜的表情已与原来不同。
“我刚才,一时冲动……”这一晚,他头一次低头,但说的话连自己都不信。
“我只想回家,这种事情,我不想做。”沈兰霜漠然地把刀鞘还回,脸撇向一旁。
“兰霜,我错了,你原谅我吧……”他说。
“……”
“我林长风一生,从未真正对谁动心,除了你!”
——真动听。
“兰霜愧不敢当……不知何德何能,承蒙林大哥如此厚爱。”她冷冰冰地说。
“你与别个不同,你……”他还试图挽留,用这趴着的、光着屁股的姿势。
她道“这话也是,你总是说我与别个不同,但究竟是哪里不同?你说。”
沉默许久。没有回音。
因为林长风说不出。或许连他也不明白这个问题的答案到底是什么。
于是沈兰霜替他说了下去“因为我对你屡次拒绝,你得不到我。得不到的东西,总是最好的……”
林长风心头一阵火气上涌“胡扯!你怎能这样看我!”
但他只能这样骂着,因为他也不知该如何辩驳。这个男人被牢牢钉在地上,除了一张嘴,真的无法对她做什么。
沈兰霜平静道“我以前只听你有过很多女人,你说那些都是逢场作戏,可我怎么知道,若方才被你得手,将来有日,你会不会与另一个姑娘说,跟我也是逢场作戏。”
“……”
“林长风,我虽然没见过什么世面,也没接触过什么男人,可我知道我爹。我爹一共十房小妾,每个都听过他的甜言蜜语。你跟我说的那些话,他的女人们也全都听过,包括我娘。”
她叹道“这位宋女侠说得对,若你真心爱我,又怎会不顾我意愿妄图强迫我;若你真心求我原谅,被我辱回又如何?”
“兰霜……”
“所以不是我要违背心意,是你——并不值得我托付终身,也教我不敢向你回以心意。”
她的话,对林长风或有所触动。
“这些话,为什么你以前不与我说?”他道。
“你有给过我好好说话的机会么?哪次不是强词夺理打断……”她抽噎了一下,“其实,我一直很怕你,因为你武功高强,我不是你的对手,你想对我干什么就干什么……”
她偷偷瞥了他一眼,这个平日不可一世的男人,爬得那么低,连动一动脖子都艰难,偏还努力仰面朝她望来……
——然而这男人今日这幅模样,又是真可怜。
她赶紧再避开那目光,缩到宋飞鹞身边。
“多谢……女侠相救。”她道。
宋飞鹞点点头。
“沈兰霜!”
倒在地上的男人怒不可遏,他知道她打算离开了。
沈兰霜在他的吼声中有些失魂落魄,但还是道“可否劳驾女侠送我回家,顺便到舍下作客,以答谢女侠相助之恩,也让我沈家尽些地主之谊……”
“可以。”宋飞鹞不与她客气,示意少年先把她带出庙门。
那男人还在吼“沈兰霜你给我回来——!”
不过,沈兰霜没有回来,回来的是宋飞鹞。
她蹲在他面前不远,他便噤声了。
“不说话,但仍不服气,”她笑道,“两只眼睛都气得赤红赤红的……没必要,您这样儿真没必要。”
“呸!”
突如其来一口唾沫,林长风憋了许久,原来就为了个这,可惜她蹲得远了,唾沫没够着。
“啐我?啐不着。”她抬起一根手指在他眼前摇了摇,“今儿我就玩儿你了,你恨我,就如那姑娘恨你似的,你知道为啥吗?”
“莫将我与你这疯子相提并论……”
“怎不能呢?我玩你,正如你玩她,你管那叫爱啊?”她用鼻孔出气,哼一声,“你爱她,如猫爱耗子、老鹰爱小鸡、狼爱兔子,只为将猎物玩弄于股掌,最后吞了,吞到肚子里,再去找下一个。”
“我没有……”林长风断然否认。
宋飞鹞站起身“小子,好好想想,如果她也能如我这般把你像这样钉在地上,你连她一根手指头都碰不着,她也无需你救,她救你还差不多——你还会爱她吗?”
随即转身步出庙外,就在即将跨过门槛之际,背后终于有了答案。
“我……会!”
并不怎么肯定,但倒也答得坚决。
“真的吗?哈……”
她在屋檐下停步“那还真是……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