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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谳教。

    谳字,判也。

    先祁尚未南逃之前,最后一任皇帝悦宗宁肃,生前笃信此教,以致当时民不聊生,北越卫家才趁势崛起。其后中原南北对峙至今,谳教在北方绝迹,却在南方继续横行,直到十四年前,武林中一些好汉奋起抗击,谳教才算销声匿迹于江湖。

    宋飞鹞方才,提到谳教。

    他不明白宋飞鹞为什么会提及谳教,为免刺激她,他也不敢问。

    谁知,宋飞鹞自己说开了。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谳教虽亡,但各据点仍在江湖暗暗行动。一年前,我有一个学生遭他们信众毒手,一年后……”

    她点上灯,手中亮出一枚铁牌,交给他。

    “帮你门派搬尸的老丈,捡到这样一件东西。”

    十四年前谳教被灭时,柳怀音还只是个小屁孩,所以关于谳教的传说他大抵是从书上看来。这枚铁牌,正与书中所绘的图案相同。

    “是谳教的铁煞令?”他认出。

    “是。”宋飞鹞道。

    他几乎弹起身“可是,我们与谳教无冤无仇,他们为什么……”

    “江湖争斗,有几次是真有冤有仇的,”她不屑道,“人心啊,为的是利益,你们门派有他们想要的东西,他们就来了。”

    “……”他重又跌回去。

    “其实前晚,我本打算循村民所指方向追击凶手……”

    柳怀音忙不迭插嘴“追到了吗?!”

    “跑丢啦!”她道,“走到一半天晚了,本想找个地方休息,然后遇上你……”

    她撇撇嘴“你放心,我不会把你脑袋当西瓜砍的。”

    柳怀音反应过来,先是吃了一惊,继而心虚“我……我没这么想……”

    “是吗?”她坐到他床沿,“可是我还知道你是玉辰山庄的老幺,自小是被楚庄主收养的……不过三年前楚庄主及其夫人先后病世,他的儿子继任庄主之位——就是你师兄,楚江临。”

    “天呢!这些我都没和你说过!”他惊叹道。

    她神秘兮兮地凑近他脸“所以你信我能读人心?”

    “难道不是吗?”他呆呆地问,已完全因先入为主的想法而被她牵着鼻子走了。

    “小伙子!很单纯啊!”她突然身子后仰,重重拍拍他肩膀,“这种江湖小道上附近转一圈问问就全知道啦,包括我们的行踪——你以为那些刺客是凭什么找到这里,哪儿还需要专门读什么心啊!”

    柳怀音躺着的,所伤的肋骨就在肩膀附近,被她一拍疼得说不出话。

    “呃……但是……”

    她立刻道出他心中疑惑“……因为你梦中大叫‘大姐不要切我头!’”

    “哦,原来如此……”

    他被绕晕了,一时半会没觉得她说得有问题。

    宋飞鹞已转移了话头“玉辰山下的村民答应将你师兄安葬,这几日在我家安心养伤。不要多想。”

    他不禁意间攥紧了身下的床单“我……知道了!”

    她便退开去,不太乐意多交谈的样子。

    接下来的半个月,他都住在宋飞鹞的家里。他没在刘大夫的药庐,宋飞鹞的理由为刘大夫恐受江湖之事牵连。这样说也不是没有道理。

    十五天,合计来了五波人,一一被她堵了回去。期间刘弦安有来上门复诊,见着院里的尸体差点拔腿走了,又被她拦下来。于是他即便皱着眉头,还是给柳怀音看了病。肋骨旁的线一拆,就表示柳怀音的伤好得差不多了,那个被开过一刀的所在只留下一个小口,以后会成为一道疤,这辈子都嵌在他的左胸上。

    马上就要到清明了。许多人提前扫墓,山上一股香烛气。

    他拄着拐站在凤凰山的墓地里,面对一座新砌起的坟。坟就造在师父师娘的坟旁,想那去年清明,同样的绵绵细雨,全庄上下前来扫墓,而今年一人前来,冷冷清清。那些前些日还说说笑笑的师兄们,现在都陪着师父师娘呢。

    世事无常。

    “是我……我太没用,如果我脚头再快些、再快些……及早赶回通知师兄们,或许……”

    他抽抽噎噎地说着,竟就当着外人的面哭了。

    宋飞鹞靠在不远,静静等他哭完。

    “刘大夫果真神医,”他用力揩了下脸,“果真半个月就治好了我的伤……”

    她道“他叮嘱,你得修养半个月,不能舟车劳顿。”便转身欲离开。

    “……大姐,我们什么时候去找谳教报仇!”他在她背后喊了一声。

    于是他注意到,阴天里,松树下,这个黑衣的女子肩膀耸动,好似深吸了一口气。

    “你真铁了心要向他们报仇?”她好像在确认什么。

    “你拿了盒子的……”他指向她怀里的东西,力图证明。

    “但这盒子未必对我有用,”她道,还是没回头来,“换言之,我支持你报仇,可我从没答应过帮你。”

    她往前疾走几步,好像真的不打算再管他了。柳怀音心里一急,慌慌张张从衣襟里掏出一锭银两,即便行动不便,也赶紧拄拐追上。

    “大姐!”他几近哀求,将那银两塞进她手里。

    她只得却步,当然,她明白其中意味。

    那少年还忙着给她解释“这是我今早从钱庄提的,我仅有的私房钱!一共二百两!另外一百两交付给了山下村民。只因这几日他们为我家操办丧事,多有操劳……你手里一百两,其中五十两,给刘大夫作诊金!还有五十两——算我雇你!”

    宋飞鹞晃了晃手里的银锭“小伙子,我可是越人,你连我以前是干什么的都不知道,就把钱给我,我携款私逃事小,就不怕我害你?”

    “越人又如何,南祁多的是越人,北方连年逃过来那么多人,也不见有谁管了!”他急急道,“我初出江湖,武功低微,只认识你一个!你武功高强,又肯救下我,我就当你是个好人!”他就差跪下了,奈何夹了竹板的伤脚并不能下跪。他绞尽脑汁,又想了个理由“而且,你也在找谳教,我们目标一致,顺路也能做个伴,这银子大不了算我雇你当保镖……”说着他又不甘心地撇过头去“或者,就算你不肯帮我也便罢了,只是那盒子,希望你妥帖保管,不要让与他人,若可以的话……找个地方妥善安置。以免南祁又多惹上一场风波,百姓遭殃……”

    她一愣,这样的说辞,确实难能可贵。

    “大姐?”他还等着她的答复。一双眸子盯着她,眼仁眼白清晰分明。

    “我不是好人,你永远记住这个,我也不一定帮得了你,”话虽如此,她将银两手下,“我找了一年都没找到谳教的总坛,这锭银子,烫手啊!”

    “大姐你答应了!”

    她随即拍拍他的肩膀“所以小伙子,反正不急于一时,先去办我的事。”

    “哦!”

    她沉下脸“往东去五里,那里有个渔村,叫王家村……”

    ……

    王家村后有片野林子,其实就是个乱坟堆。

    宋飞鹞要办的事,也是扫墓。清明嘛。

    柳怀音有些惊讶,他第一次到这种地方来扫墓,一路行来只见一个个土包包,连个墓碑都看不到,更别提有人会来祭拜了。

    “这个坟地里,埋的都是早夭的孩子,”她为他释疑,“早夭的孩子不入祖坟,不能装棺材,不可留碑铭,不得被祭拜,就随便埋在这里。”

    他以前不怎么出庄,第一次听说外面还有这种规矩,忍不住为这样的风俗犯嘀咕。

    宋飞鹞最后找到一棵树,树上歪歪扭扭刻了几个字王招娣。

    “我此番回来苏州,就是为了这,”她将路上买的一篮青团子摆上,“清明啊,赶上了。”

    没有香烛,没有纸钱。作为一个外人,按风俗本是连祭拜都不可以的。她唯有放几个青团子聊表心意,反正王招娣的父母弟弟今年是打算忘记她,不会来看她的。她对着坟枯站,一动也不动。

    柳怀音想到她为了王招娣找了谳教总坛一整年,联想到自己与师兄们的往昔时光,不禁也跟着悲情流露。

    “这个姑娘生前,一定与你感情甚笃……”他感慨道。

    “是吗?”宋飞鹞的沉默被打破了,她道,“其实,她活着时,也难得与我说上几句。”

    “啊?”

    “大概……我只是对一些事,无法忍耐罢了。”

    那只仅露出的左眼眯起,满是厌恶的样子,视线改换,她看向远处——原来荒坟旁的小路,几个王家村的村民经过。

    “那个疯婆子又来了……”

    “快走快走,当心她打你……”

    他们这样说道。

    但宋飞鹞似乎并不在意,只掸了掸身上的灰,便拽过柳怀音。

    “走吧!”她道。

    他们沿着那小路走去,又遇上几个村民,一律都是唯恐避之不及的态度。每每他以为她会动粗——就跟之前对付那些江湖人那样,“咻”地来个一箭——可是什么都没发生。她的情绪波澜不惊,又好像……她宁愿被那些村民当成一个疯子。

    他终于忍不住问“大姐,我以为你会用内力震他们一下?”

    “何必呢?”宋飞鹞无甚所谓道,“他们不是恶人,对我的态度欠佳只因他们对我不了解,我没有必要对他们还以恶言。”

    柳怀音顿时语塞能出说出这番话的人,又好像是极正常的了。

    他看像那几个村民,他们走过去好远了,还时不时回头来偷看、并且指指点点。柳怀音作为名门出身,懂礼貌、识大体,对乡野村夫背后说人坏话的行径很是不齿,不由就为宋飞鹞鸣不平。

    “大姐,那至少,你不辩解一句吗?”

    “辩解了有用么?”宋飞鹞脚步不停,“况且我也不在乎。”

    他提议道“其实,只要你平时说话好声气一些,或许别人也不会觉得你不正常了。你明明清醒得很呢,不是吗?”

    宋飞鹞的斜视着他,冷冷道“那么,你为什么会觉得一个人与众不同是有毛病呢?”

    “呃……因为……”

    “一个人有没有毛病,正不正常,标准是谁来定的?”

    “圣人吧。”

    “圣人说我有毛病?”

    “没有吧,圣人又没见过你。”

    “所以我没毛病。”

    “嗯??”他又被她绕晕了。

    “小伙子,你们所有人都活得太过理所当然,把流于表面的事物看作是这世间的真实,”她正色道,“正如所有人以为,日月星围绕大地而转,这世间是一片海,唯有一片名为中原的陆地,位于海中央。”

    这便说得大了,柳怀音更听不懂了。

    “难道不是这样的吗?”他问。从小到大,那些圣贤书和师兄们讲述的传说,都讲了那么一回事啊!

    “呵。”而她,对他的反应只此一声轻笑。

    小路上,又有人来了。

    这一回没有谩骂与讥讽,行来的三两个人都锁着眉,领头一男人哭得正伤心。

    阴风送来一团尸臭,柳怀音屏住气,与那支队伍错身而过时,清清楚楚看到男人们抬了一扇破门板,门板上一张草席卷了什么东西,要往林子里去……

    他记得她说的,小孩子早夭,就会埋到那林子里。

    柳怀音立刻收回目光,不忍看了。

    “渔村近水,每年都有三四个孩子遭难,没有办法。”宋飞鹞与他道,“运气好的还能捞上来,运气不好的沉在湖里喂了鱼虾蟹,死无全尸……”

    柳怀音立刻想起每年师傅都差师兄买回好多大闸蟹,全庄上下一起吃,就这村子附近产的,他吃得最多,每顿能吃三四个呢!

    谁知道哪只螃蟹吃没吃过尸体。

    “呕……”他要吐了,也有些生气,“孩子们的父母不看着孩子么?”

    “父母要营生的,一个人哪里来那么多精力左右兼顾……”

    他们说着,走出了林子。林子出口正对后村口,可窥见村口附近一派繁忙景象,然而那景象并不是男女劳作,而是一群人围在湖边,气氛压抑不祥。

    “捞到了!捞到了!”湖中有人大喊,接着一艘渔舟靠岸,两个男人从舟上抬下来了什么,远远看去,又是一张草席一裹……

    “啊!”柳怀音明白了什么,凑过去看时,那张裹了东西的草席已被人抬走了。听得身旁两人闲谈“……作孽啊!家里一共四个孩子,现在还剩一人没捞着……”另一人道“可怜呀,天降横祸,一定是一个救一个,就全栽进去了……”

    忽地人群中有人大喊“不对!这不是飞来横祸!不是!”

    柳怀音随众人向他望去,见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灰白的须发蓬乱,一张脸因悲愤而憋得通红。

    “我家孩子听话,平日不近水边的,尤其是最近清明!他们昨日明明跟我说是相约要去城里赶集,怎么会进了湖里呢?!这……这一定是有人谋害!”他跺着脚,说罢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村民中有人劝道“三阿爹,你还是先回去吧,哀极伤身……”

    柳怀音从周遭窃窃私语中听说这老先生就是四个孩子的爷爷。

    肩上又被一拍,宋飞鹞冷着脸提醒道“小子,走了。”

    “啊?哦……”他不情不愿地被她拽着,刚要离开,先前那个老头紧走几步扑通就跪她面前。

    柳怀音吓了一跳,更让他惊奇地是,那老头随后高呼“仙姑!”

    “仙姑?!”他转向宋飞鹞,后者露出面具的半张脸还是毫无表情。

    老头跪在地上,擦着眼睛哀求道“去年仙姑用神通查明王老四家闺女死因,今朝求仙姑查明我家孩子死因!”

    这态度,与方才遇见的村民相比,简直是天差地别云泥之分!更让柳怀音惊讶的是,对方说她有神通?

    什么神通?

    他等着宋飞鹞解释什么,寻常人遇到这事一般都会回一句“自己没神通帮不了”云云……

    “没空,”她道,“滚。”

    而那露出面具的嘴角,陡然咧出了一个恶劣到极致的狰狞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