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一楼的弦乐蓦然响起且持续不绝,犹如江上的清风推开水面的波浪,各处的目光纷纷转投到歌台之上。
十八歌女青色长裙衣袂飘飘从天而降,宛若绰约的仙子,就在近处的客官尖叫着在歌台附近拥簇了一圈,靠远处的客人不甘视线被阻,陆陆续续离开座位,一个个争先恐后,只为多看仙人一眼。
弹指之间,整个一楼几乎爆满了。
最外圈的看客被迫挤到了雅座区。
一股从不同的人身上散发出的气体悄然凝聚在上空,像一个硕大的球,不断膨胀,上空充塞不下,只能以变形的态势,往最外缘、最下方跑……
看着周遭一片人山人海,再加上一阵接一阵的山呼海啸,白饵喝酒的意兴瞬间全无。
“啪”的一声,一个圆鼓鼓的小哥,像被挤在汉堡里的肉块,被迫掉了出来,圆圆的屁股撞在桌子上,“扒拉”一声,把翘在碟盘上的一根筷子撞歪……
在某人绝望的眼神之下,“当”的一声,顺着桌子边缘,掉在了地上。
小哥还在搓着隐隐作痛的屁股,听见什么掉了,一个猛然转身,想要回头看一眼,好家伙,正巧把筷子踩掉了……
白饵刚伸出去准备拾筷子的五指,停在那里,抓成了一个球……
“对……对不起啊。”小哥弓着背,双手合十,好生抱歉。
懒得看他一眼,头上的衣帽一翻,她索性走了。
真是败兴!
绕过人群,踩着楼梯,连上了两层,由于三层的房间已经客满了,最后白饵只好临时蹭一个房间。
兜兜转转,找到了一个比较开气的房间,最重要的是,里面靠窗的还有几个位置是空的。
巧的是,里面的人的衣着,与自己的服饰还算相衬,她只是站在那门口往里探了一眼,门口的人,颇是恭敬地朝她作了作揖,她索性便跟着前面几个人一起进去了。
与其说是蹭,倒不如说是,误入?
好吧,没关系,反正她就是随便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待上一会儿。
运气还算不错,桌子上茶水小食什么的,应有尽有,她推开了手边的窗子,随手抓了把瓜子,百无聊赖地磕了起来。
房间里约莫有六七十人。
这里好像在开什么大会,类似武林帮派的那种?
负责把门的黑衣男子,在四周望了一眼,见位置都满了,立刻将门锁了起来,同时嘱咐几个人在外面把手着。
从门被锁上以后,房间里的气氛便怪怪的,说不出来的那种怪。
白饵以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结果没有,大家只是围着桌子好像在议论什么,神情有些严肃。
“……这位是胡商人,自泾阳而来。”男子语调温和,一口熟悉的秦淮口音,像是在引见。
“在下胡北,幸会,幸会!”胡商人从座位上站起,朝面前的几位抱了抱拳。
“幸会幸会……”几个人亦做了回应。
此时,一名男子站了起来,毛遂自荐:“在下曹刲,秦淮引奉,乃是一名商人。”
大名一出,胡商人旋即起身,拜见:“早听闻曹商乃是秦淮首富前列,今日有幸一见,胡某之荣幸!”
“亦是曹某的荣幸!”曹刲还礼,二人相约一起入座,并询问起:“不知胡兄那边的情况如何?”
开口,胡商人眉心皱得紧紧的。“自从两年前,奴役制在黎桑大范围内取消,我胡商一脉就此一蹶不振!起初,这个释奴制一退出,便遭到了许多地方的反对,利昌文记,北扬福记、孙记、陆记,左库万记、陈记,东贯八州、胡洋七州,先后揭竿,胡某以为这些地方一闹,天子会收回成命,释奴制一时半会也波及不到泾阳,可没过多久,各地发起的斗争接连失败,释奴制很快便殃及泾阳,胡商手下的农奴一个个发起反抗,罢工、罢产,甚至,粉山,毁林!胡某只要一日不销毁他们的卖身契,他们一日不肯罢休!一转眼便到了新茶入市的季节,旧岁约定的十八家货单,严重供货不足,胡商不得不毁约!一夜之间,胡商没落!曾经的丰收之季,胡商利可堆山,如今却是债务堆山!胡某真没想到,经营了近百年的胡商,竟一朝败了胡某手中!”
一个重拳砸在了桌子上,掷地有声。
曹刲沉着头满眼心酸,他拍了拍胡商人的后背,“胡兄远在泾阳已是如此,曹某就在天子脚下营生,情况又能好到哪去?释奴制一推出,跟在曹某手下几十年的数百奴隶纷纷离去,曹某无可奈何,只能以月俸将他们招回。以前只要管他们一口饭吃,他们便会乖乖听命干活,而今重鞭不得加身,工地不得见血,每月还需支出大半商利供养他们!半年前,与曹某合营的两个兄长出手没轻没重,误将三个工人打死,亲者当即到府衙报了案,曹某因为助两个兄长逃逸,被迫卷入狱中半年,这半年,曹商几乎废了!三个月前,曹某才出狱,而我那位兄长在那狱中,不知要关到何年何月!”
“着实是可恼!”胡商人顿时义愤填膺,替曹刲打抱不平,“既然那位断了咱们的活路,咱们岂能给他活路!”
与此同时,另一桌,桌面几乎被刀填满。
“不知两位从何处来?”一男子看向两位头戴斗笠的侠客,问。
“北绿。”“畈奚!”
男子眼珠子一转,惊然起身,万分恭敬:“两位定然是来自秋月派、鸿鸣教!古墓寺张三睿失礼……失礼……”
两位侠客点了点头,以表敬意。
“早听闻秋月派与鸿鸣教从开创伊始,便是为了在江湖之中,捍卫朝廷威严!守护天下一方!如今走上这条道路,想来有诸多无奈!”张三睿感慨道。
“景帝二十载养子成患,整个人黎桑外实内虚,秦淮一朝沦陷,庆幸的是,凯旋军不辱使命,漠沧风国为期一月的统治分崩离析!初时,天下四方未定,凯旋军征战四方,以安天下,百姓高呼起兵北漠、一统漠沧!以震我黎桑雄威!可新帝却下令,停止发兵漠沧!此外,大开漠沧与黎桑的国门,确定两国为盟国关系!不仅如此,两年前,卫将军既传位于身世坎坷的嫡子,按理说,这位新帝早该在登基之前便改姓从卫,可改姓更名之事却拖了整整大半年!最后的结果却是,新帝保留漠沧姓氏从漠沧!每每异国交涉,提及的竟不是黎桑君主,而是漠沧君主!一夜之间,黎桑国号,名存实亡!”
一侠客愤然搁落手中的茶盏,道:“我秋月派隐于黎桑数十载,心向明君,匡扶天下正义!而今当朝的并非是明君,我秋月派必反之!”
“阁下谈及的不过是表象,”另一侠客说起,“改姓之事远远只是冰山一角!这两年,漠沧风国作为我黎桑大罪之国,丝毫没有因当年之错而感到忏悔,特别是两国大门互通之后,漠沧风人恶性不改,在我黎桑的土地上烧杀抢掠、肆意妄为!民间风人犯下命案逃之夭夭,更有人放肆道——当今黎桑高坐的乃是我漠沧的君主!你们黎桑的官焉敢动我风人一根毫毛?在漠沧风国以及北漠一带,亦流传着这样一首童谣——漠沧有两帝,一帝统黎桑,一帝治漠沧,两帝并排坐,漠沧万年长!”
语调激扬,令人发指!
张三睿拍案,“江山容易改,本性恐难移!当今天子虽流着我黎桑的血,但在黎桑生养了十八年,亦饱受着漠沧皇十八年的荣宠,一朝身在异国他乡,岂无故国之思?想必,不久之后,他便是第二个漠沧皇!”
说罢,他看向面前的两个人,抱拳以请:“我古墓寺与众教派心思一致,为了保住黎桑正统,推翻新帝的路上定披荆斩棘,矢志不渝!”
白饵目光骤然一跳,她恍然明白了什么。
她误入的不是一般的集会,而是一波惊恐的暗流!
这个时候,把守大门的男子忽然进入,脸上神色凝重,其他几个同袍的人对视之后,立马稳定住秩序,整个房间忽然安静下来。
“据我们在水榭歌台的人来报,此时新帝已经出现在了西十一房,且以古琴会为名目!”
“一切尽在意料之中!咱们按原计划行动!”
……
忽然之间,整个房间暗流涌动!
看见眼前一片人头攒动,白饵急忙起了身,眼中满是震惊——
方才那头目说的是什么?
漠沧无痕此时就在水榭歌台?!
西十一房,古琴会!
她紧着神色不经意间往窗外看了一眼——
原本的小舟已经渐渐消失,几艘大船不知从何时出现,正向这座歌楼靠近!更奇怪的是,那么大的一艘船上竟然异常安静、死气沉沉的!
她忽然意识到,显然,这股暗流的势力不只眼前这么一点!
在这座水榭歌台,一定还分布着其他的势力!
搞不好,整个水榭歌台都被包围了!
未作多想,白饵旋即操起了桌上的藏拙,随着大流,在这座稀松平常的房间里逐渐淡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