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将离的话,白饵忽然觉得,神将司曾经出现的鼎盛三十年,靠的,绝非只是森严的司规。
“这般有温度的一个人,在森严的司规,与江湖情义面前,选择后者,倒也不算奇怪。那么,当年司主在收到故友魏新的求救密函之后,义无反顾地前往红貉谷,便是必然的……”
察觉到她话中的迟疑,柳四娘不禁问:“白姑娘觉得司主前往红貉谷支援魏新一事有何不妥?”
“这倒没有。”白饵抱着一碗姜汤,淡淡地说:“只是隐隐觉得,前任司主不惜冒着违反司规的风险前往红貉谷支援魏新,不单单只是为了当年二人之间的约定。神将司乃是江湖门派,与朝廷互不干涉,那么红貉谷此举一旦失败,且不说司主个人得失,整个人神将司极有可能会暴露于朝廷面前,待那时,神将司便会招来灭门的风险!”
赌上神将司的安危,只是一己之私,这不会是一个能亲手将神将司推向鼎盛三十年的司主所做出的决定。
“当时神将司的状况与现在的状况大不相同,很多事并不能同日而语。”将离埋着头,拇指反复碾着碗沿,说起:“在我最初的印象里,我记得,那时的神将司,似乎还没有不得与朝堂干涉的这一条司规。”
“这是为何?”白饵刚抿了一口姜汤,赶忙将碗盏放下,满腹疑惑地问。
将离抬了抬眼,抱住手心的汤碗,略作回忆,道:“以前并不怎么在意司中的事情,只想着如何练好武功,在父亲面前表现好便足够了,很多事,都是听九哥说起,才有了些许印象。我记得,西部有个小国,唤作西海国,也就是现在归属南靖的大澧。这个国家的皇帝与父亲一向交好,在与众多交涉的国度中,神将司与西海国之间的往来尤为密切……”
南靖崇祯年间,国泰民安,仅有边陲之地,因领土纷争常年战争不断,这其中便包括西海国。
南靖崇祯九年,西海大都沦陷,当时西海国情况极危,三万西海大军对战八万永和军,当时神将司司主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手持追云令以摧枯拉朽之势大破八万永和军,当时,三万西海大军奋力发起反战,仅一天一夜,八万永和军一举被歼灭,阿姆河水洗鲜血,西山天阙染红光!
西海国因此转危为安。
南靖崇祯十二年,西海国九子挟天子以令诸侯建立新政,同年,举兵南靖。仅三个月,西海国兵败南靖。
南靖崇祯十三年,西海纳入南靖版图,改,大澧。
“只因当年神将司出面干涉西海战事,八万永和军惨遭灭亡,南靖君主故而对神将司十分不友好,又因神将司立司于南靖境内,朝廷自然有足够的理由将神将司以祸国乱党的罪名铲除。从那时起,朝廷常年下发海捕令,在全国范围内搜剿神将司的杀手。由于南靖朝廷的势力威胁,神将司在南靖展开的刺杀任务变得越来越棘手,伤亡惨重且不说,好几次面临前所未有的危机。有了西海国祸事的开端,神将司不得不吸取教训,经三令商议决定,神将司不再与任何一个朝廷结盟,亦不干涉朝廷之事。情势所迫,父亲不得不终止与其他国度的往来,开始在神将司立下了这条新的司规。”将离道。
“这么说来,神将司与南靖朝廷之间,乃是一笔血债!”白饵忽然明白了什么。
“的确是一笔血债……”将离应声道。
白饵陷入了良久的沉思,余光里,悄然浮现手札上被淡淡圈起的“密函”二字。
当年的魏新身为朝中大将,庙堂之上,有朝廷的禁令,江湖之中,有神将司的司规,他明知朝廷与神将司水火不容,又岂会陷司主于不义?
她一下子把身子坐直,蓦然看向四娘和将离,郑重其事地问:“四娘!倘若当年深陷红貉谷的是你,神将司的司主是将别,亦或是将离,是我!这个时候,朝廷的援军已在路上,只是时间问题,面对四面敌军,你会何选择?”
同样的问题,她又问了将离,“倘若当年深陷红貉谷的是你,神将司的司主是我,亦或是你的九哥,是四娘!你是选择在朝廷的援军到来之前拼死一战,还是发出那封密函?”
她的声音急促有力,教人一下子既明白又不明白。
将离不明白她为何会这么问,撑着两个膝盖,拉直身子,道:“如果是我,我绝不愿看见你牵涉其中,九死一生的地方,我只希望你能离得远远的,我一个人独挡就够了!”
柳四娘目光一凝,透着恍然,她一下子便明白了什么,仍旧肯定地回答,“如果是我,我定然不会发出那封密函……”
将离怔了怔地看向白饵,只见她朝自己目光决然地点了点头,他眸光跳了跳,“你是怀疑,当年的魏将军根本没有向父亲发出那封密函?”
“不是怀疑,是肯定!”白饵斩钉截铁地说出,起初在神将司的宗祠第一次听将云说起前任司主与魏新之间的事时,她便对此有所怀疑,直到方才听将离说起南靖朝廷与神将司的这段渊源,才越发确定。
“江疏不能左右魏新是否会在关键时刻向司主发出那封密函,但有一点可以确定,那便是司主在收到密函之后,必然会第一时间赶赴红貉谷。只要司主入了红貉谷,他们便有一千种办法将司主引向已经设计好了火雷的回峰路!”白饵正色道。
“江疏虽不能左右魏新是否会发出那封密函,但那封密函仍旧会发出……”柳四娘道,“因为,这封密函早就准备好了,只待东夔战火一起,楚华军困于红貉谷。”
“伪造的密函!”将离牙根咬得紧紧的,“好一个诛心之计!”
“能将魏新的字迹仿得不露一丝破绽的人,必然是魏新身边的人,可见,十二年前的摧花令,与朝廷中人的牵扯,不是一丝一毫。这其中,定然也包括,副将王猛因贪污军饷入狱一案。”柳四娘目光沉沉,说,“看来,我还得去京都一趟!”
将离心中一惊,立刻看向四娘,“江疏那般有手段的人,像代笔密函这么重要的人证,定然不会留下活口!即便人证还在,十二年之久,物是人非,又要往何处寻找?”x书屋
“这世间的事,都是因果相循,多数人看到的是结果,少数人看到的是起因,而我们要做的,便是让起因暴露于阳光之下,被多数人看见。不管是无辜的,还是该死的,只要与十二年前那桩事有关的,我们就要查个透彻!”柳四娘道。
“四娘说的对!”白饵点头道。
柳四娘看了看他二人,皆落下了肯定的眼神,便道:“那好,明日我便出发京都,剩下的事,便交由你们处理了。”
“四娘,你就放心吧!”
之后,三个又做了一番计划,此时,山童进来了。
“少主!”山童倚在门边,抱着手臂,“到点了,喝药,睡觉!”
“去去去!还早着呢!”将离赶忙把山童撵走,接着埋头于计划之中。
白饵率先拍了案,起身去端药,柳四娘则不动声色,不徐不疾将诸如手札、狼毫之类的东西一件件收了起来。
“哎哎哎?!”不一会儿,将离的眼前便空了。
由不得他挣扎,山童和白饵二人合力把人拖走了。
像个孩子似地,把将离哄睡下之后,白饵不得不启程返回神将司。
林中,雪花漫漫,寒冷被抵挡在厚厚的狐裘之外。
柳四娘和白饵各执一盏烛火、一柄伞,临别之时,柳四娘同白饵说起:“曾经,为了说服他安心留在山中养病,便将十二年前的事情告诉了他,现在看来,当年的事,反倒更让他劳心伤神了。”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追云令的杀手众多,像将离这般重情重义的,却无一人。这个重任,他有责来担的。”白饵淡淡道。
“曾经担忧你会成为他的羁绊,故作隐瞒。如今觉得,有你在他身边,倒是一件极幸之事!”柳四娘不禁停下脚步,嘱托道:“白姑娘,将离就拜托你了!”
“四娘,我们三人之间,没有什么拜托之言,你看茫茫江海,万千舟子,我们三人既有幸站在同一舟子之上,自当同舟共济,逆流而上!”白饵坚定地说。
柳四娘欣然一笑,踏了步子,一同往前走去。
“方才围炉所议之事,皆是十二年前红貉谷之事,关于神将司眼下的局势,将离从头至尾不知半分,眼下,尽可能让他少知道吧,只要绝命崖之事一日不了结,假死之事便一日不能露出破绽。这是我的意思,也是虬姝夫人的意思……”
听此,白饵不由得心中一震,她下意识停了下来,“神将司眼下的局势?”
柳四娘微笑着说:“追云令、摧花令、践月令,每一桩,每一件,明面上的,背地里的,虬姝夫人都看在眼里,包括你设法进入摧花令,进入秘阁验证九段刀。”
如果他们是行船客,那么虬姝夫人,便是那位掌舵人。
“我明白。”
夜风扫过竹枝,摔下许多雪块,一时间将伞盖敲得叮咚作响。
柳四娘忽然把伞柄捏紧,“眼下,无论是被摧花令封锁的山洞,还是那封代笔的密函,无疑都是一道道死局,要想扳倒摧花令,必须先动一个人。”
“谁?”
“践月令令主,将继!”
……
掠过伞缘,只见高处的枝桠,摇得越来越慢……
白饵朝伞外伸出一只手,五指在半空轻轻揉了揉,忽然道:“四娘,风雪停了!”
柳四娘回道:“这场风雪,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