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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9章 劝谋(给一叶苇渡生日加更)

    余霞散成绮,将车水马龙的朱雀街照得旖旎万分。

    此时,街道上人影散乱,呼喊声与鼓乐声交织不断,东方初落,西方骤起,匿于熙攘的人群中,逐渐连成一片。

    被外头异样的喧嚣惊动,李执掀开轿帘,去问随行的小厮:“外面发生何事?”

    小厮上前回话:“昌王下了狱,全城的仇人都在为此欢呼”

    昌王作恶多端,百姓怨声载道,难怪这些仇人会这般愤慨。较之太子,太子为了这些仇人能活,可谓是煞费苦心,只是太子行事向来低调,那些仇人是不会明白太子的苦心的。他们的眼里只有对昌王的憎恶,对风人的入骨之恨。

    在他们心里,漠沧的人就是他们黎桑的仇人,被恨透了的人,无论做什么,都注定得不到原谅。

    只要太子一日不站出来,他便会一直被视为与昌王沆瀣一气、朋比为奸的恶人。

    李执紧着神色,点了点头,落下了轿帘,帘外聒噪不止。

    “漠沧士兵来了,大家快跑啊。”

    “把闹事的仇奴通通给我杀了。”

    秦淮河畔,一堵堵巨大的高墙拔地而起,仿佛要耸入云霄,一座雨花台便在此墙内孕育而生。

    墙外的人无从知晓墙里边是何模样,只能听见轰隆隆的机械运作声,只能看见一个个奴隶拉着马车在里面进进出出。

    有人说那是一座坟墓,让人望而生畏,也有人说那是第二个像浮屠宫那般瑰丽的建筑,让人趋之若鹜。

    一百种猜测与幻想下,竣工的日子便近了。

    大帐之外,一士兵入了营帐。

    “启禀太师,太傅来了。”

    季青云正于案前忙碌,听得此言,眉头忽而皱起:他来作甚?

    丝毫不敢怠慢,搁下了手头的活,便起身出了大帐。

    大帐前,只见太傅李执着一席绛色袍子,连官帽都不曾戴,他急忙上前作揖:“太傅大人。”

    李执回了礼,继而扬手遣退了随自己来的随从。

    “不知太傅大人来此有何贵干?”季青云恭敬问道,未料,李执却道。

    “季太师不用紧张,季某就是随便来看看。”

    他又回:“太傅大人既想知道雨花台修建之事,何须亲自前来?命人来通传一声便好,下官得了消息,也好亲自去您府上汇报。”

    见李执不动声色,他略作思绪,拱起手退了一步:“看来是下官的失责,下官本该主动登门向太傅大人汇报情况的。”

    李执并未说什么,而是让二人见面时的气氛自然而然地滑向尴尬、窘迫。

    他今官至太师,又何必在他面前拘谨成这样,是同诸多仇人那般——对风人流于表面的畏惧?还是他季青云为官虚怀若谷、亲近百姓,丝毫没有官威?

    他看着不是,哪一种都不是。

    被李执盯得局促不安,季青云不禁心生质疑:莫非是自己用力过度、适得其反了?他紧绷心弦,侧身一旁,展手以请:“外边风大,太傅大人营帐中请!”

    “早听闻秦淮一带风光秀丽,季太师在此扎根多年,不知今日可否尽尽地主之谊呢?”李执平静地问。

    这话听着却教人感到意外,季青云有些捉摸不透了,只好淡淡道:“季某之荣幸。”

    李执掬掬一笑,目光从大帐移向另处,感叹道:“走吧,趁着天色未晚,也好让李某大饱眼福一番!”

    “太傅大人,请。”

    杨柳依依,轻抚着他二人或华丽或朴素的衣裳,踩着零零碎碎的阳光,转眼二人便步入了一条笔直的长堤。

    “季太师也看到了,李某乘私轿而来,且穿着便服,此行断然不是为了朝廷之事。”李执暂作铺垫道。

    不为朝廷之事?季青云有些惊讶。

    说得好听一些,他二人同朝为官的时间不多,但也算得上是同僚;说得差一些,李执代表的是漠沧皇,他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漠沧的利益,他们之间只能是敌人!

    季青云惭愧道:“季某愚钝了,实在不知太师此行所为何事。”

    总不可能真想找他陪着他去游秦淮吧?如今漠沧太子失踪七日,东宫危机四伏,他有这个闲心?

    季青云看得出,自步入这多情的长堤,周遭的景色就没入过李执的眼。7问

    为赏景而来,断然不可能。

    李执淡淡一笑,心想他哪里是愚钝,他只不过是想亲耳听自己把劝谋之事亲口说出来,如此也好掌握说话的主权。

    “早听闻季太师仅三年便从状元郎坐到了尚书之位,自当睿智过人,想必太师已经猜到了李某此行的目的了吧。”他停下步子,看向季青云,道:“季太师还记得你我同去勤政苑时李某对你说过的一句话吧?太师道,无论当政者谁,为了百姓的安康,只要太师在其位,定然尽心尽力。季某也曾问,若当今局势并非不能如太师所愿,太师还能守住初心么?”

    见季青云欲作解释,他旋即道:“太师不用急着给季某反应。李某也不想再听太师说出类似于愚钝的话,李某清楚,在太师的心里会有另一番说辞,那些说不出口的话往往才是李某最想听到的答案。”

    他展展手,示意继续前行。“如果太师今日仍不愿说,李某也不会强求,毕竟,李某也并不是非得得到太师一个答案。太师能给李某一个机会将心中之事说出口,季某便感激不尽了。”

    如他所料,他终究是为了那件事而来。季青云颇是平静,回应道:“太傅大人言重了,请讲吧!”

    “太师侍奉漠沧君主数日,这朝廷的局势,太师也应该看得清楚。太子党与昌王党明争暗斗,为的仅仅只是稳固自己在朝中的地位么?想必太师也听说了,昌王因谋反未遂如今已革去数职,囚禁于亡奴囹圄之中。昌王之心,昭然若揭。那么太子呢?太子集君主万千宠爱于一身,他当真不知回报,要做那恩将仇报的逆子么?”李执道。

    “难保太子不会有私心,但他这么做不仅仅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黎桑的百姓,为了黎桑的未来。太师可以不信太子,但太师必须看到,太子为了黎桑的百姓不惜冒着被君主怀疑的风险以血谏言,求来了一道不杀之令。炽云殿上,为了你们黎桑的几个婢女有命可活,纵昌王踩在自己头上,他也终是饮下了那杯酒。或许太师会想,明明知道夜宴会牺牲很多无辜之人,为何当初不免了太子之寿宴。但旁人又怎么知道,太子不这么想?但太子终究只是太子,他哪里斗得过真龙,很多事,并不是他要阻便能阻的。”

    李执叹了口气,语气里透着诸多无奈。

    “当然,也正因如此,他才不得已走上谋反这条路,只要权利掌握在他的手里,他才能真正护住这些百姓。”

    季青云道:“太子能有此心,是我黎桑百姓之福,季某不知旁人怎么想,但请太傅放心,季某必然是相信太子的。”

    闻言,李执眉目稍展,眼底忽有了些亮色,他停下脚步道:“太师既然也信太子,何不助太子一臂之力,助黎桑百姓一臂之力?”

    季青云惭愧一笑,继续朝前走着,“太傅大人说笑了。”

    见此,李执心中忽然一紧,他好像明白了什么。

    “难道太师忍心看着那些百姓一个个死于士兵的刀下么?眼下,你辅助的政治,只会在将来害了那些百姓、害了你的族人!唯有推翻它,择一条明路,才能真正造福他们!”他追上去,说话的声音有些激动。

    季青云忽然顿住了,冷寂的心再也不能平静。他转向满是不解与失望的李执,颇是平静道:“承蒙太傅大人相信季某,愿意将这些话说于季某听,也要感谢太傅大人愿意看得起季某,愿意将季某请入太子的麾下。只是季某有多少能力,季某心中很清楚。”

    他自嘲一笑,“季某是亡国奴,得君主不杀之恩,才苟且存活于世,没有人能真正明白寄人篱下是什么滋味,除非他自己亲身经历过。季某走得步子很小心,无时无刻不得绷着神经,亦不敢出一点差错。现在的季某看似位高权重,实则就像巨浪中的沙鸥,每一刻都在挣扎着活,季某也似江面上的一叶浮萍,而君主就像是江水,季某永远只能依附着江水,飘荡着,同时也要时时刻刻承受被江水倾覆的压力。要说助太子一臂之力,实在是让季某觉着惭愧,季某自身难保,又如何相助,只怕待那时,还会害了太子。”

    李执郑重道:“太子不怕你的伤害,只怕你不敢相近,只要太师愿意,从今以后,太子就是助你挣脱束缚的那阵风,也是值得你停泊依附的渡口。”

    “季某时常在朝廷中听别人说到,伴君如伴虎,每当这个时候,季某便要在心中自我嘲讽一句,你们风人尚且如此,季某一仇人,则又该如此?已入虎爪?呵,季某跳不出去的!”季青云冷笑了一句。

    他哪里是跳不出去,他分明是不想跳出去!

    李执的脸上满是失望,质问道:“百姓生死存亡面前,太师难道还会畏惧生死么!朝廷之上与君主斡旋,你步步孤勇,怎么如今倒是退却了?”

    “命悬一线之间,季某不得不冒死周旋!”季青云正色道:“季某也不是什么贪生怕死之辈,只是处在这么一个格局下,季某不得不学着明哲保身!”

    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条便是依附君主每一刻都踩在刀刃上惶惶不可终日!一条则是同太子杀出一条血路!同样是命悬一线之间,他该选的是后者,而不是前者!

    李执脖子涨得通红,肃然道:“季太师给李某诸多说辞,无非是不想冒险!”

    “罢了!”他苍眉挺立,紧着的唇瓣终是松开:“就当是季某和太子亡了耳、瞎了眼,错听了民间太师爱民如子、为民请命的传言,错把太师当做了有勇有谋、远见卓识的人!”

    话罢,他挥挥袖,不再视他一眼。

    被李执影射得心中一阵愤懑,荣辱之间,季青云也忍不住为自己辩驳:“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谢谢太傅与太子曾经的看得起,不管今后如何,季某爱民之心永不陨灭!哪怕日后君主心生怀疑,季某也会以死明志!”

    “季青云——你!”李执忍无可忍,再把愚钝之人看,双目已然睁得滚圆。他咬牙切齿,忿忿道:“季青云,话既说到这个份上,我不妨告诉你一句,当初若不是太子与我的举荐,你哪里会担任这雨花台监工一要职!朝廷之上,若不是太子党人极力保你,凭君主对你暗下的诸多猜忌与明地的多番试探,你恐怕早以死了无数回!”

    “所以李太傅这是承认了?赏识季某是假,将季某一步步当做傀儡养在朝廷之中,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助太子登上龙座!如今您来劝季某,是你们操控傀儡的第一步,对吗?”季青云冷笑着问。

    被他问得语塞,李执盯着季青云一时不知如何接口,他说的对,保他的最初目的与最终目的都是为了长远的利益。

    这朝廷之上没有什么所谓的知音,不能做战友,那便只能做敌人!

    忽然,季青云退了一步,拱手道:“太傅大人,季某不管你们是出于什么目的,季某注定无法成为太子手中一柄锋利的剑,是季某让你们失望了!天色已晚,季某先告辞了!”

    恭恭敬敬把死寂的气氛拉向和缓,季青云紧着神色,转身离去,身后李执骤然唤住。

    “季青云——你就这么离去,你可知是何下场么?”

    他定住脚步,平静地回了一句:“太傅大人请放心,今日我权当没见过太傅大人!”

    李执不禁一笑,他岂会怕他到君主面前揭发太子!

    “你要记住,往后朝廷之上,你可就是太子一党的敌人了!”

    将他逼得退无可退,不怕他不回头!

    闻言,季青云心弦霎时绷紧,不禁加快了脚步。

    天边,一抹残阳悄然浸入水中,将秦淮河水染得血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