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断牙坂,就是于阳城。
到了于阳城,易龙一伙便回到他们之前住的那家最气派的驿馆,吃肉喝酒,划拳猜闷儿,尽情享受着这阔别已久的花花世界。
卓展他们身上还带着不老丹,恐迟疑生变,不敢耽搁,连白蓝儿的草庐都没去,便径直上了白于山,进了宫,面见白帝去了。
金殿上的白帝盯着手中这粒梦寐以求的不老丹,双眸明亮,额面生辉。
让手下众术士巫医验明真伪后,便迫不及待地服下,连水都没喝。虽然噎得慌,但大喜过望的白帝已顾不得许多了,一心只想让这粒神奇的小药丸最快速度与自己的身体融合在一起,发挥出那心驰神往的奇妙效果。
他的肉身,从今以后,再也不会继续变老了。
荼以鱼和众术士都在场,错愕不已。
谁也没想到眼前这几个半大孩子,竟真的把他们这辈子都无望看上一眼的不老丹给带回来了。之前在长生宴上闹得最凶的那几个,更是讶异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荼以鱼更是如此,打卓展他们进殿开始就一直狠狠瞪着他们,浑身上下都在颤颤发抖,他完好的那半张脸,都快赶上另一半焦炭的脸一般黑了,手里的那根镶金手杖就快要把白玉地砖碾出洞了。
他心里算盘打得响亮,本以为把卓展他们引到危机四伏的诸夭之野,能借女丑之手杀了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自己不费吹灰之力。
可他没料到的是,六十年前,白帝九个觊觎帝位、精猛勇武的儿子带着十万大军都没做成的事,不成想,却被这几个毛头小子、丫头片子给做到了,还在白帝面前抢了自己的风头。荼以鱼现在已分不清自己心中升腾起来的这股子滔天恶念,究竟是深深的恨还是浓浓的妒了。总之,他恨不得立马抽刀,将这几个人杀之后快。
荼以鱼直到此刻才意识到眼前这伙人的厉害之处,实在悔不当初。这回,他们在白帝面前立了千古大功,是眼下白于山最炙手可热的大红人,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以后再想对付这伙人,恐怕要难如登天了。
众人都看见了荼以鱼那副恨得牙根痒痒的样子,心里莫名很爽,彼此相视而笑,很是扬眉吐气。
白帝将早就准备好了的江老的石刻赐给了卓展,并命人呈上了最上等的金银锦帛、铭鼎珠玉作为赏赐,还承诺要封他们做封疆大吏,跟他白招拒共坐万代江山。
卓展仅拿回属于自己的石刻,至于其他的封赏,都婉言谢绝了。
这个举动更是让那些挖空心思都想讨荣华的异人术士们惊得下巴都快掉地上了,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几个,不明白这几个孩子到底是脑子抽了,还是在诸夭之野给吓傻了。
拿回开图石的卓展也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快慰,手心里这块来之不易的小小石头,太冰冷,也太沉甸了。
白帝看出了卓展有疑虑,微微一笑,开口说道:“卓卿,若有胸中淤积块垒,但问无妨。”
卓展佩服白帝的敏锐与精准,就像离啸一样。离啸,是啊,又想起离啸了,也不知道他现在死得怎么样了。
心念闪电,卓展赶忙拂走跑偏的思绪,稍作正容,摇摇拱手道:“帝君慧眼,卓展心中确实有个疑问,还请帝君释惑。”
卓展抬眼,见白帝荣光满面,笑态可掬,看起来心情不错,便大着胆子,试探地问道:“此番我等前去诸夭之野,也交遇了其他觊觎长生果和不老丹的人。那些人大都目标明确,或是长生果,或是不老丹。卓展也得知了此二种神物不能同服,只是不知白帝为何……”
白帝扶须哈哈大笑,强势打断了卓展:“你是想问寡人,当初为何允诺这二者均可?”
卓展注目凝视着白帝,微微颔首。
“那是因为,长生与不老,寡人都想要。虽不能同服,但寡人亦有能力回天。现在寡人靠着这些异人术士,能维持着长久的生命,但这副却日渐垂老。现得了不老丹,便不再担心肉身的腐朽,继续让术士们为我延寿便是。倘若你带回来的是长生果,那么我便再觅他法来续存这肉身。”
卓展心里暗骂着这个贪心的老东西,表面上却温和地点了点头,拱手作翻悟状:“原来如此,白帝大德,上天护佑,今番能得此机缘,实属天意。”
跟各式各样的主子打交道多了,连卓展这样不善辞令的人都会随口就说出一些溜须拍马的客套话了。
不过这种话白帝也听得多了,过耳不闻,一看卓展就没走心。不过他今天心情太好了,并不介意这些细枝末端。
然而卓展这番话倒提醒了白帝一些事情,一些似乎被遗忘了的事情。只见白帝微微向前探了探身,白眉轻挑,觑眼凝视着站在最后面的盘长,摆了摆手:“盘长,你过来。”
盘长微怔,阔步上前,拱手抱拳,掷地有声:“父王。”
白帝面容未动,神色却蓦地明亮起来:“盘长,这次的诸夭之行,你协助卓卿帮为父觅得不老丹,你,做的很好。”
“这是盘长分内之事,父王过誉。”盘长利落答道,剑眉微竖,似有隐隐的不安凝在其中。
“好,好啊,真是孝顺。今后,父王希望你这份孝顺也能细水长流啊,哈哈哈哈哈……”白帝说完便仰头大笑起来。
不过这笑声又干又假,让人听了很不舒服。
盘长双目圆睁,头上竟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只见他迟疑了片刻,双手颤抖地抱握在一起,头垂得很低很低,艰难地从嘴里挤出一个“是”字。
白帝和盘长两人的对话明显话里有话,但卓展却实在猜不出其中之意到底是什么。
从女丑的子宫出来后,盘长就一直情绪低落,整个这一路上也是只字未言。卓展知道盘长想要的是长生果,不过既然白帝都不在意是长生果还是不老丹,他又为何要如此执拗呢?
原本卓展以为,之前盘长在长生宴上突兀的请缨行为,以及在女丑的子宫里表现出来的积极勇敢,都是为了在白帝面前请功,给白蓝儿挣回面子。可如今大功告成,盘长却没有一丝喜色,反而更加忧心,可见他并不是在汲汲于功名,甚至还在刻意回避着这份功名。这不由得令卓展在意起来,不免多看了他几眼。
既然是功臣,便是座上宾。白帝邀卓展一行入住宫。不过被卓展以草庐氛围更清幽、且去于阳城更方便为由,给拒绝了。
在场的明眼人都看明白了,从刚刚卓展一直在拒绝白帝的赏赐就可以看出,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怪人。此时再次拒绝白帝,白帝虽有微怒,但念在他们大功加身,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由着他们去了。
下山的这一路上,气氛都出奇的沉闷,并没有大功告成的喜悦与轻松。
可能是走在最前面的盘长低气压太浓厚了,以至于把所有人的心情都影响了。此时的他疾步匆匆,双眉紧锁,一门心思往山下赶,不用想,也知道他在急什么了。
壮子平时是个嘻嘻哈哈惯了的人,实在忍不了这莫名其妙的压抑气氛,故意大声打破了沉闷:“哎我说,咱们能不能慢点儿走啊,这可还有个一级伤员呢。”
段飞“嗤嗤”一笑,挖苦道:“怎么,你嘴上起那俩泡还没好呢?”
“段飞,你!”壮子被段飞怼得没脾气,只能将一口气又憋回胸中,谁让人家现在是趾高气昂的大舅哥呢。
段越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她的目光迅速从揉着屁股的壮子身上移开,低着头,有些尴尬。
一直沉默不语的卓展心中惆怅,冰冷开了口:“说起伤员,也不知道斟大哥怎么样了,那日虽匆匆一瞥,但不可否认的是,他在化蛊阁吃尽了苦头。”
赤快走两步,跟卓展并肩而行,一脸不解地问道:“卓展哥哥,那刚才在大殿上的时候,白帝要给你赏赐,你为什么不把斟大哥给救出来啊?”
“若是我开口跟白帝说,向化蛊阁要个人。以白帝多疑的性子,必定会认定了咱们跟荼以鱼结了什么仇怨。白帝现在虽得了不老丹,但仍需靠着荼以鱼和众术士的力量来延长寿命。荼以鱼仍是白帝面前最大的红人。咱们的功绩只是一时的,那颗药丸咽进肚子后,你以为白帝还会感恩戴德吗?而荼以鱼的功,却是持续不断、源远流长的。”卓展认真解释道。
“哦,我懂了,你是怕白帝插手,荼以鱼会借机搞鬼?”赤恍然大悟道。
“没错,荼以鱼意图加害咱们却没成功,这口气,他总是要出的。所以这件事,说什么也不能上升到白帝这个层面。趁着事态没有恶化前,咱们得抓紧想办法救出斟大哥,还不能留下任何把柄。”卓展冷峻分析道。
“哎,我想到一个好人选。”段飞眼前一亮,打了个响指。
“我跟你一样。”卓展回头看了看段飞,两人心照不宣,神秘一笑。
“谁呀,说呀说呀!”赤看不懂了,急性子的她一刻都等不了,挥舞着小手催促两人快说。
“咱们能用的人,又不会落人口舌,嘻嘻……”段越咂摸着,大眼珠子骨碌一转,秒懂,无奈笑了笑。
壮子则翻着白眼,唉声叹气:“哎……你们一个个的都跟卓展学坏了啊,这捂着鼻子闭着嘴的,憋得难受不?”
赤已然急疯了,摇着卓展胳膊央求道:“卓展哥哥你快说呀!”
卓展歪头看着那一着急就会蹙成小山丘的两条眉毛,心里莫名的很满足,不禁伸出手,用食指和拇指展平挤在一起的眉毛,轻声道:“除了易龙那家伙,还能有谁?小傻瓜。”
“他们?”赤惊讶得小嘴张成了个型,“他们几个毛手毛脚的,还总想打咱们的主意,卓展哥哥,你不怕他们搞砸了啊?”
“越搞砸越好,地痞流氓能搞砸的事儿,还真不叫事儿。”卓展双眸明亮,淡笑着说道。
段飞拍了拍壮子的肩膀,拉长了声调:“那就劳烦跟隐土邦关系最密切的壮爷明天走一遭了。”
“干嘛?”壮子一脸防备地瞪着段飞。
段飞一愣,摊了摊双手:“当然是去交涉喽。”
“哎,我跟那帮二流子可不熟,要去你去。”壮子拱了一下段飞,没好气地说道。
“不熟还去人家老巢做了两次客!”段飞反问道。
壮子急眼了,高声喊道:“那还不是为你……”然而“妹”字还没说出口,壮子瞄了一眼旁边的段越,赶忙改口道:“那还不是为了救越越……”
段越有些不好意思了,小脸一红,轻声道:“不知不觉,壮子哥都救了我好几次了……”
壮子一看段越那羞涩的小样子,登时心旌摇曳,原本坚硬的外壳立马像化开了的春水,淹没一切冷静。
“哎,行行行,去就去,明天壮爷我去一趟成不?真是的,段飞你个低能儿,什么都得依靠你妹夫我。”
“明天壮不用去。”走在前面的卓展冷不防来了这么一句。
“为什么?”段飞急了,自己好不容易说动了壮子去,怎么又不用了。
“既然要撇干净关系,那有一个人比壮子更适合。”卓展淡淡道。
“这回又是谁?”包子脸上的两条细眉又拱成了一座小山。
“让花将去。”
“那卓展你不早说,害我跟段飞在这儿掰扯了半天。”壮子抱怨道。
“谁让我好久没听你俩说相声了,正好解个闷。”卓展说着回头瞅瞅两人,一脸坏笑。
“哎我说这老实人皮起来可真不是人……”壮子不干了,两个鼻孔猛一出气,撸起袖子就去要去勒卓展的脖子。
赤见状,九节鞭像是凭空变出来似的,鞭柄瞬间敲在了壮子赤果的肘子上:“讨打!”
壮子捂着胳膊哭丧着脸:“哎我说赤你这个护犊子,不对,护……护……”
壮子“护”了半天也“护”不出来,回头拧着一身肥肉,满眼哀伤地向段越求助:“越越,你看看人家媳妇儿。你壮哥我外头受欺负了啊……”
可段越的心思好像并不在这上面,她蹙着眉,似乎在苦思冥想什么事情。
“想什么呢,小越?”段飞见状赶忙问道。
“我是在想,白帝也是凡胎,究竟是靠什么方法来延长寿命的呢?”
段越的话刚说出口,走在最前面的盘长却陡然停住。
高大的身影似乎瞬间笼罩上一层厚重的阴云,那宽得如同一面盾牌的后背正瑟瑟抖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