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酒直接呛住了温别玉。温别玉狼狈地咳了两声,擦去不小心抖到手上的酒液,才抬起头来,神情异常古怪“我们假结婚你和我”俞适野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靠谱“没错,给钱的,怎么样”温别玉撩撩眼皮,慢吞吞说“多少”俞适野“八十万,不够还可以再商量。”温别玉笑了“当初我们计划过的那笔结婚基金”他摇摇头,“钱不是问题。我有点想答应,又有点不想答应,你说,我是该答应呢,还是不该答应呢”对方充满深意的眼神,落到俞适野身上。俞适野从中读出了温别玉想看他低头的恶趣味。低头是不可能低头的,这辈子都不可能低头;但八千万也很重要,面前正是个很好的人选,同样不能放弃。俞适野微一沉思,有了主意。他端起温别玉送来的酒,凑到嘴前,缓缓饮尽,再拿下插在花瓶中的玫瑰花,揉下花瓣,一瓣瓣铺在酒杯之中,直至铺满。至此,崭新的“花床”出现,盛着那枚曾赠送给安逸的订婚戒指,递到温别玉眼前。这一系列动作中,俞适野的目光始终停在温别玉身上,他的微笑彬彬有礼,甚至叫人觉得深情款款“我相信,这会是一笔合适的生意。为合作共赢,我先干为敬。”俞适野持酒杯的手猛然被温别玉握住,力量很大,他几乎听见指骨呻吟了一声。他略带疑惑地看看人,正对上那双明亮的眼睛。像是火焰烧灼起来的眼睛盯在俞适野脸上好一会,逐渐趋于平淡,温别玉慢慢扯出一个笑。他取下手上的戒指,露出指根上因长久佩戴戒指而烙下的深深印痕,再拿起酒杯中的钻戒,重新给自己套上。“有道理,我们可以合作共赢,这件事我答应了”指根上有了别人的戒指,自己的那枚就空出来了。温别玉捻着素圈戒指看了看,目光滑到俞适野身上,他露出了和俞适野相似的微笑,说“来,轮到你了,我替你戴。”说罢,他低下头,将自己的戒指套上俞适野的手指。指腹接触戒圈,不凉,很热,上面缠满温别玉的体温。俞适野不觉曲了一下手,这一幕唤起了他的些许回忆,记得过去在一起的时候,他们也买了一对戒指,款式和温别玉现在的这款挺像,只是材质不是铂金而是纯银。他们将戒指拿在手上比划半天,都想要套上彼此的无名指,都不敢行动。最后只好找来两条红绳,一人一条,穿起戒指挂上脖颈。那个时候,温别玉也是这样,垂着头,低着眼,光洁的额头上落了几缕发丝,下边是长而卷的眼睫与微红的脸。红绳划过脖颈,誓言缠绕颈侧;戒指敲在锁骨,比心更上一点还有最后,系绳的人凑过来,在他脸颊轻轻吻下。真是美好的回忆。“这个戒指是我前夫送我的。”温别玉忽然出了声,并举起俞适野的手,放在眼前欣赏,“他先替我戴上,我再替你戴上,物尽其用,看着也挺合适的,是吧”俞适野心中的旖旎迅速消散了。他的手指沉甸甸的,好像在突然之间拴上了另外一个人的重量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突然爆出来的鸡皮疙瘩,保持风度,点头肯定“是挺合适的,满载时间的重量。”好容易敲定了结婚对象,俞适野这回既不想拖也拖不起,于是当晚分别之际,直接约了对方在第二天一早在婚庆公司见面。他来得稍早,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工作人员倒是都到了场,正在忙忙碌碌,温别玉还不见踪影。他也不急着进去,索性倚在公司的门口,慢悠悠吸一根烟。灰白的烟雾自薄薄的唇缝呼出,凝结在正飘着雨的早晨,氤氲模糊男人面容的同时,也为前方雨织的世界,再罩上一层烟拢的薄纱,里头一切,朦朦胧胧,似假还真。雨帘底下,上班的车子哧溜来去,每过一辆,就溅起一朵污浊水花。俞适野看着看着,突然看见了温别玉。隔着茶色车窗与灰黑马路,路旁的人看着车内的人,一错目间,他停留原地,车子继续向前,车里的人再看不见。多像他们的过去,是两条并不平行的直线,自顾自前行着,于一点交汇,再分道扬镳。人生三大错觉之一,总以为会和谁永远在一起。俞适野沉思着,发现车子缓缓停在了前方停车场,他望一眼下雨的天,顺手将剩下的半根烟按灭在垃圾桶,再拿起旁边的雨伞,小跑到车门前,为人遮一片干净的天空。正要跨出车厢的温别玉抬抬头“我有带伞。”俞适野笑道“万一没带呢我就在门口,也不花多少工夫。”温别玉沉吟“你要去做服务业的话,肯定有饭吃。”俞适野摇摇手指“不不,只要这世界上还有一个人是正常的审美,我就有饭吃。”几句话过,短短路程结束,两人进了婚庆公司,俞适野先带温别玉去一楼的化妆间,这里等着一位秃顶老裁缝。这位老裁缝手艺精湛,眼光独到,制作出来的衣服总让俞适野满意,他之前也曾将人推荐给安逸,可惜安逸有自己用惯的牌子,不太喜欢这种私人制作。俞适野同老裁缝嘱咐“就是这一位,帮我替他准备三套西装,一套结婚用,白色的,和我那套凑一对;另外两套普通酒会用,后天就要。”老裁缝拿起眼镜,眯着眼,像x光那样上上下下扫视温别玉一回后,才说“时间紧,只能拿现有的试试改改了。”俞适野“先凑合用用,回头再麻烦您给他好好做几套合适的。”老裁缝轻轻颔首,拿起软尺开始替温别玉量尺寸。俞适野退到外头,抽了本杂志,一边看一边等,没过多久,帘子重新拉开,换好了衣服的温别玉走出来。白色的西装将身材妥帖勾勒,稍长的头发略作整理,恰好弯搭在衣领,扣到最上一颗扣子的领口似乎有点勒人了,温别玉微昂下巴,扯扯衣领,正露出一段天鹅颈。俞适野眼前一亮,吹声口哨“比我还棒”他站了起来,绕着温别玉看了两眼,觉得漂亮归漂亮,但好像单调了一点俞适野退后两步,找了找老裁缝的配饰盒,从盒子中拿出一支蓝宝石玫瑰领针,替温别玉别上,又低头解下自己的同色宝石袖扣,同样安到温别玉身上。这样整理完毕,俞适野把人拉到穿衣镜前,站在温别玉身后,双手搭在对方的肩膀,陪对方一同打量镜中的自己。他越看越满意,比自己买到一套合适的西装还要愉快,一双手先拍拍对方的肩膀,又托起胳膊,扯扯对方的衣袖,再来到腰臀的位置,整理上衣下摆。“不要太紧张,你的身体有点过于僵硬了,放松一点怎么越来越僵了背挺得这么直,你不累吗”“你靠太近,空气都被你抢走了。”温别玉不客气说。“好吧。”正好也整理完了,俞适野耸耸肩,退后两步,“你自己看看,觉得怎么样”温别玉默不作声看了镜子一会,抬抬胳膊,走上两步,停下来的时候,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划着衣袖上的宝石扣子“还行,有点紧。”老裁缝插一句“不要担心,我会帮你修改妥当。”俞适野问“婚礼西装就选这一套了”温别玉不置可否,解下扣子还给俞适野。俞适野接住,一转手递给老裁缝,叮嘱道“回头和衣服一起送过来。”再对温别玉解释,“这对袖扣衬你,等结婚那天,我们都穿白色西装,配蓝宝石饰品。”老裁缝眯着眼点点头,自顾自地在本子上写划起来,大概是在写修改步骤。温别玉换回自己的衣服,漫不经心说“一场假结婚而已,随便糊弄糊弄就行了,何必这么认真”俞适野“有些事情可以省略,有些事情不能省略,造型关系面子和舒适度,绝对不能省略。”温别玉瞧了人一眼“那什么能省略”俞适野带着温别玉来到休息区,婚庆公司的专家已经在这里等待许久了。他们在一组小沙发上坐下,俞适野拿起面前的马克笔,对着面前厚厚一本婚礼策划书大打叉叉,他眉飞色舞“婚礼简洁什么高尔夫草坪婚礼,教堂婚礼,水上烛光婚礼要乱七八糟步骤的全部给我滚我们办最简单但不乏隆重的那种,订个好酒店就行。”一气说完了自己心目中的婚礼之后,俞适野才发现身旁还杵着个结婚当事人,不免虚伪询问一声“别玉,你有什么想法”“我”温别玉闲闲说,“我的想法是,直接去民政局敲章扯证,五分钟,九块钱。”俞适野向往片刻,遗憾放弃“不行,这样真的解释不过去。”他放下策划书,翻开旁边的灿金喜帖,里头“俞适野”与“安逸”两个名字并排站立。俞适野不留情涂去安逸的名字,在旁边写上温别玉三个字,对负责人交代“请帖全部重印,把名字和地点换了,其余不变。要在今天之内重新送到。我们这边没有其他要求了,你们有什么问题吗”“有有。”负责人赶紧开口,她赚这笔钱真赚得有点心累,前一个人太磨叽,后一个人太果决,怪不得临到了头还是分了,“婚礼其他互动环节由我们来负责,保证简单不麻烦,但有一个环节需要您二位的家长配合,在进入婚礼现场,你们走向彼此的最初,应该由您二位的父亲,陪着你们走向彼此。”俞适野皱眉“需要这样吗”负责人无奈道“一定不要也行,不过有这个显得正式一些。”俞适野看着温别玉“来得及吗”他又补充,“来不及也没关系,反正一切从简。”温别玉“我出去打个电话,你们等等。”他从座位上站起来,走的时候顺便将请帖拿走了。出了门,外头还在下雨,温别玉鼻端嗅到了一点尼古丁的苦涩味道,由烟雨封锁的世界里,味道总是这样,长久长久地停留下来。他摸出手机,给一个不常使用的号码拨了电话“爸,我要结婚了时间后天地点在对象”他翻看涂掉名字的请帖,嘴角扯扯,露出个讽刺的微笑。“俞适野。”温别玉再度进来的时候,俞适野正和负责人聊到婚礼上的短片。负责人苦口婆心劝俞适野“俞先生,我理解您工作忙碌时间不充裕,可是婚礼总要有些素材,现在的情况是,您和温先生连张同框照也没有,连婚礼的易拉宝都做不出来”俞适野侧着头,托着腮,以一种百无聊赖的姿态听着负责人念叨“你的意思是要拍一组照片”负责人认真解释“这是最基础的,除此以外,我们还建议您再抽时间拍摄一个婚礼短片,这会是你们未来的珍贵回忆。”俞适野“拍摄这些要多久”负责人快速看表“从现在开始出外景的话,争取在晚上八点搞定。”俞适野转头问温别玉“你有空吗”温别玉坐回位置“没空。”俞适野对负责人一摊手“看。”负责人傻眼“总不能光秃秃地结婚吧”“一张合照也没有的婚礼确实奇怪,但我和他又确实没有时间,所以我有一个想法。”俞适野深思熟虑,“之前我和安逸不是拍了室内室外总共六套照片三个短片吗我想着”温别玉与负责人一同看向俞适野,他们察觉到了一点不妙。俞适野没让大家失望,公布答案“我们来个换脸技术,把我前任的脸成我现任的脸,不就好了”负责人转看温别玉。温别玉居然还镇定自若“什么时候想到这个操作的”俞适野“昨晚上。”温别玉夸道“思路很广。”俞适野谦虚“时间紧,每一个环节都要精打细算。”眼看着这两不靠谱的家伙越聊越投契,大有就此决定的架势,负责人赶紧打断“虽然现在已经有ai换脸这个技术了,但因为表情和脸型这样匹配度的问题,不是所有的视频都可以使用这个技术,一定要使用的话,可能导致制作出来的视频和本人并不相像。”比想象中的要麻烦。俞适野略带失望“不能用证件照一键替换”负责人“真的不能。”俞适野掏出特意带上的旧电脑“好在我这里还存着些你的照片。”他打开电脑,翻看一会后,忽然笑了,“哈,还有我们过去的合照,这回可以用上了吧”同样的照片温别玉也有,这些照片直接存在他的手机里“十八岁的你和二十七岁的你长得可不太一样。”俞适野不在意“没事,不就是九年前的照片吗不知道的人八成以为我们九年长跑终成眷属,真是情深义重,感人肺腑。”温别玉不语。他扫一眼桌面,桌上除了俞适野的电脑之外,还有一台电脑,是负责人展示俞适野与安逸结婚照用的。他将这台电脑拿到手边,开始操作。俞适野找了一会,翻出了好些照片,他满意对负责人说“好了,现在有这么多照片做素材,无论是易拉宝还是结婚照,都能了。”负责人弱弱说“还有短片”俞适野一想“这样,你们当天跟拍现场剪辑,能搞多少搞多少,搞完了直接播放。”他一路说到这里,自觉差不多了,正要问问温别玉的意见,就见人正在修图软件里修图。修图不是关键的,关键的是俞适野盯着电脑屏幕,对电脑屏幕上呈现的效果深感困惑。“不该是掉安逸的脸吗为什么你把我的脸给了”温别玉淡定自若“我掉了你的脸吗可能是你太拉仇恨了。我这人有个毛病,图的时候容易先对看不顺眼的人下手。”俞适野一时竟无言以对,只好低下头,继续找照片。负责人看看俞适野,又看看温别玉,绝望地发现两人是认真打算用图解决一切,她也没话好说了,只能匆匆去和修图师商量加班事情。小沙发处只剩下俞适野与温别玉两个人。俞适野找了半天,突然看见一张照片,一时发愣。温别玉随意道“发什么愣,看见我的裸照了”俞适野将盖下屏幕“不是裸照,我没有你的裸照。怎么,你有我的裸照”温别玉“有啊,要拿回去吗”俞适野大方道“不用,留着给你做纪念。”“稀罕。”温别玉哼笑一声,他拿着俞适野的脸折腾好一会,出了口气后,舒服了,也不保存,直接关掉电脑,“还有别的要做吗”俞适野双手抱胸,想了想“有。去扯证,五分钟,九块钱。”温别玉面无表情“很好。”“还有,扯完证好好休息一天,等后天结婚。”俞适野有点怅然,“真没想到,我的结婚典礼会是现在这个样子。”温别玉反问“你原本是怎么想的”俞适野“原本啊想着会和安逸结婚吧。”他说着,掏出手机,打开安逸的通讯界面。温别玉看见了。他稍稍沉默,开口道“后悔了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俞适野没有回答,他在聊天框中输入一句话。“后天婚礼照旧,新郎换人了。”输入完了,俞适野锁定屏幕,淡淡说“行了,有这一句话,安逸死也不会出现在我们的婚礼现场。这场婚礼已经够乱的了,不需要更多的冲突。”他说完了,才发现身旁的人一直看着自己。对方的神色很奇异,俞适野甚至觉得自己从对方脸上看见了失望。“你就一点也不后悔”温别玉问。后悔吗俞适野听见自己心脏的跳动声,沉稳有序,一拍错音也没有。所以他知道,自己确实不后悔,一点也不。“过去了。你当分手是随便说说的吗”没有更多好说的,温别玉出门上车,准备扯证。俞适野落后一步,他独自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脑,翻出刚才的照片。照片铺满屏幕,回忆涌入眼前。那是高中的时候,在喧嚣吵闹的课间,温别玉趴在桌子上小憩,他的身旁就是窗户,阳光的碎沫如同浮羽似,簌簌洒在他的眉间发尾,照亮他恬静的脸。那时他和温别玉是同桌。他竖起课本,摊开来,小心搭在温别玉脑袋上,遮住那张毫无防备的睡颜,再拿出手机,探进去,在狭小的角度里,昏惑的光线中,拍了张照片。时光沙粒滴落,曾经的悸动已同落叶枯萎。俞适野只隐约记得,自己是不想让别人看见温别玉的睡脸,才用这种幼稚的独占手段书本确实挡住了别人的目光,手机也留下只有自己知道的照片。可站在彼此身旁的,也不再是最初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