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一周又开始了。黛茜回到幼儿园, 照例坐在谢尔顿身边,把周末去海洋馆得的纪念品海豚徽章拿了两个, 一个送给谢尔顿, 一个送给米茜。她很乐意分享在海洋馆的所见所闻, 两只小手挥舞着比划, 告诉谢尔顿“海豚飞起来,呼啊”“那叫跃出水面。”谢尔顿一边看书一边道。他的成长是有目共睹的,昨天多看了一本书, 今天的说话用词就变得不一样起来, 才做了几个星期的作业, 已经能够指出园长在出题时一个细微的拼写错误。园长当时的表情之精彩, 索菲娅都不敢回想。“跃出水面。”黛茜跟着谢尔顿慢慢地念。她最佩服谢尔顿的其中一点, 是他总可以说出其他小朋友说不出的复杂词语, 有的时候还会说成语,像“actions seak ouder than ords”这样长长的一条, 他说得毫不费劲。毕竟谢尔顿跟普通的三岁幼儿园小孩不太一样, 但黛茜平时接触到的也不是什么普通人,因而她并不抵触谢尔顿的聪明,反倒在还不知道什么叫做崇拜的时候对他的聪明生出些崇拜感。谢尔顿目不斜视,手还是伸过来, 把黛茜的徽章接了。徽章上浮起的海豚图案摸着手感非常好,令他脸上有了一点儿像是愉悦的表情, 不过这种表情很快就在书页的翻动中淡化下去。小老头又出现了。黛茜跟米茜一起用手指布偶过家家,玩了一会儿感觉无聊, 转头看谢尔顿,谢尔顿已经把书看了一半。她拿着布偶挨过来,乖乖地在他旁边蹲下,问“你看什么”谢尔顿把书封给她看一眼。人体的秘密。黛茜还不认识这么多复杂的单词,盯着书名看了一会儿,仍旧问他“书说什么了”“我现在看人是怎么变老的。”谢尔顿道。黛茜知道什么是“老”。她的爸爸说过,头发和胡子都白了,走不动路的时候,人就变老。那么变老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吗,就像孩子长大那样。黛茜想到这个问题。谢尔顿摇头“我的外婆在现在这个年龄段,每次过生日都要悄悄叹气。她知道她老到很老很老的时候,就要死了。”他脸上十分平静“书上说,这是自然规律。”三岁的孩子是才从海平面上冒出头来的朝阳,不会为自然规律哭泣。“死是什么。”黛茜又问,“谢尔顿”谢尔顿不喜欢别人在他看书的时候来打扰,但她求知若渴,一连问几个问题,也没叫他不耐烦,只是面无表情地思考须臾,再低头看看书,末了把书摊了一半在黛茜的腿上,指着上面的一行字念给她听。“是漫长的告别。”黛茜似懂非懂,点了点头。今天下午放学,还是托尼到幼儿园来接女儿。他不一定每天这个时候都有空,却还是尽量把工作都放在其他时间做,想想从驾驶座上下来,第一眼就看见活泼泼从幼儿园小红门中奔出的女儿,也是一件十分有仪式感和成就感的事情。为人父母为人子女,这样平淡又温馨的人生时刻日复一日,其实又能持续多久。团子今天是自己上的车。她一手扳着车门,一手攀住爸爸,两条小短腿一撑,人就到了车里,等爬进安全座椅,还懂得自己扣安全带。“苏菲说自己的事情自己做,爸爸。”黛茜道。托尼嗤地一笑。他坐上驾驶座,关好车门系好安全带正要开车,手机屏幕闪烁,来了个电话,于是接起放在耳朵边听。“你好。”托尼说了短短的一句话。他随后没了声息,眼睛直视前方,只听电话听筒里一个声音在轻轻说着什么,几句话的功夫,剩了无限的忙音。团子把小手贴在耳朵上,学着爸爸打电话的样子。上学之前,小黄人想过要让她带个小坏蛋电话手表,托尼没让。何况她现在这个年纪也用不到电话。“是谁在电话里,爸爸”黛茜问。托尼挂掉电话,把来电号码看了一会儿,熄灭屏幕,发动汽车道“是你认识的人。”他随后叫贾维斯调出这几天的日程表来看看,沉吟片刻,指示智能管家把不必要的安排都剔除,必须做的工作往后推个两天。“这两天我帮你跟幼儿园请假好吗”老父亲从后视镜里看女儿,“我们要出去一趟。”“去哪儿”黛茜问。她还“咦”了一声,有点儿惊奇,想到今天谢尔顿说人体的秘密看完了就借给她看,恐怕要好几天才能从他手里拿到了。托尼道“去看望病人。”黛茜还没有到医院看望过病人,更没有在维彻斯特的医院看望过病人。斯塔克父女抵达维彻斯特时接近午饭时间,九月的太阳像吉普赛女郎一样火辣,黛茜头上戴了一顶系着丝绳的小草帽,花裙子在热热的风中呼啦啦地飘。团子手里拿了一枝又大又长的花,是在自家门口摘的向日葵,温蒂突发奇想洒了一把种子,不料长势喜人,夏季又正好是花期,于是热热闹闹地开了拥挤的一大片。斯塔克家迟早变成花圃。虽然已经快成花圃了。“我把车开到停车场去。”哈皮降下驾驶座的车窗,对他的老板道。黛茜牵着爸爸的手,一边走进医院大门,一边好奇地打量四周的摆设。医院里真安静,接诊台有很多人在填表,走廊上急匆匆都是脚步声,大人们走路之快,仿佛脚下生出风来。黛茜把小手里的花杆握了又握。他们之所以突然要到这里来,是因为托尼昨天接到电话,老奶奶罗克西在骑重机的时候摔了一跤,现在住在医院里。罗克西也是许久不见了。但她一直心心念念着斯塔克家的小雏菊,每逢节日,都能收到她的卡片和礼物,上次还跟黛茜视频过,不过因为背景是赌马场,很快被托尼挂了电话。没想到再次见面会在医院里。黛茜觉得,仿佛跟爸爸走过了一条又一条相似的走廊,还没有走到尽头。但每一扇微微敞开的门里,又是不一样的景象。她看见几个人的笑容,然而医院里的大部分人是不笑的,绷着面庞,间或夹杂着低低的哭泣声,仿佛遇上无法解决的困难,只有靠无济于事的哭泣才能好受些。医院真不是一个令人快乐的地方。黛茜有一点点能够理解大人的难受。她爸爸生病的时候,她也十分不开心。生病和老去一样,也是自然规律吗如果是顺其自然的事情,为什么会带来许多的难过团子因为看见其他病人的难过而生出来的一点点难过,在推开病房的门,瞧见罗克西的那一瞬间,成了许多的难过。听说要来看罗克西奶奶,黛茜还心有余悸,毕竟在她才三岁的短暂人生里,有几段印象深刻的回忆都是在被罗克西热情十足地吸吸脸蛋,那种脸蛋像要被别人吃掉的可怕感觉,在幼儿的稚嫩心灵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痕。黛茜并不因此讨厌罗克西,因为罗克西奶奶会给她做很好吃的苹果派。但现在的罗克西恐怕什么也做不了了。小雏菊宝宝下意识往爸爸身边挨了挨。她看见一张整洁的病床,被子很白也很薄,在被子底下,躺着一个人。罗克西正在睡觉。老奶奶的白头发垫在脑袋下面,整个儿瘦了很多,本来就身材娇小,现在看过去,更像用一张薄被子就能藏住。她以前过分活泼,抽烟喝酒赌丨丨博还泡仔,精力充沛得让人几乎忘记了她年纪已经不小。现在这么面对面地靠近,托尼却一下子觉出罗克西的衰老来。从来埃文的离开给了她不小的打击,现在驾车的意外再给她的骨头一记重拳,仿佛加速了这种衰老。人总是会老的。可能是几十年,也可能是一瞬间。“婆婆睡了吗。”黛茜轻轻地问。“是睡了。”托尼道,“不可以大声说话。”他说不上来现在是种什么心情,只觉脚步莫名有些沉重,放轻了动作,牵着女儿走到罗克西的床前,想拉张椅子坐下。不料才一靠近,原本在病床上睡着的罗克西一下子睁开眼睛,掀了被子坐起来“啊哈”把人吓一大跳。被吓到那一瞬间,大斯塔克和小斯塔克的表情出奇一致,都同时往后退了一步,黛茜还颤了颤小身子,手里拿着的花一下子掉在地上。“被我吓到吧。”罗克西大笑道。被老人家精湛演技糊弄的斯塔克先生抹一把脸,没有生气,只是面无表情地把女儿一抱,转身就走“你看我下次还来不来。”“诶别别别”罗克西前一秒还为恶作剧成功沾沾自喜,现在就成了被揪住命运后颈肉的猫,赶快伸手挽留,瞧着还没仔细看看就要被人抱走的团子,险些扑过去把托尼按在地上,“把我的小雏菊留下啊”她要下床,可惜动作一大牵动了腿上的伤,疼得嘶一声,倒吸一口冷气。托尼转回头的时候,就看见这位永远不能正经的女士在闷头捶床,借此缓解伤口带来的疼痛。床要是能说话,恐怕现在正在嗷嗷叫。“你既然这么精神。”托尼道,“就不要在电话里说得那么悲惨。”“你以为我马上要死了吗”罗克西问。刚才的那一下可能真的有点疼,她悄悄抹了把额头上的汗,脸上还是什么事都没有的无所谓样,目光很快从托尼脸上转移到黛茜身上,两只眼睛炯炯如灯泡,放出了耀眼的光芒。“把孩子给我抱抱。”罗克西伸出手。黛茜刚才被老奶奶吓了一下,窝在爸爸怀里悄悄地看人,听见说要抱她,马上把脑袋又缩回去。托尼抬起一根手指“不准吸脸。”他不去做别人肚子里的蛔虫真是可惜了。罗克西盯他一眼,再看看他怀里软绵绵的宝宝,没奈何只能妥协,叹道“我不吸。把黛茜给我抱抱。”“你让抱吗”老父亲低头问女儿。黛茜犹豫一下,看看爸爸,再看看病床上坐着的婆婆。出门之前,温蒂跟她说,生病的人身体会很难受,要多多地给他们关怀,病人有好心情,才能更快地好起来。拥抱或许也在关怀的范畴之内。团子到底点了头,被放到罗克西怀里。罗克西心满意足地把黛茜搂一搂,也不嫌热,感慨道“重了很多,真是大了。”她用手指比出几个数字“我们才这么多天没见面,你就长大了。”“我大了,去读幼儿园。”黛茜道。她每每说起上幼儿园的事情,总是很自豪。罗克西一挑眉“有好看的小帅哥在幼儿园里吗”“什么是小帅哥”黛茜问。罗克西正要答,一抬头看见老父亲不太好的眼神,赶紧鸵鸟一样把脖子缩了缩“小帅哥就是好朋友。”“我有小帅哥。”黛茜懂了,很快地回答道,“是谢尔顿。”“哦”罗克西眼中放出亮光来,“不愧是我的小雏菊。”简直是驴唇不对马嘴的对话。罗克西抱孩子抱没一会儿,就放了手,让黛茜跟爸爸去拿椅子过来做,她则看看黛茜拿来探病的向日葵。“非常漂亮。”罗克西道,“我最喜欢向日葵。”“我记得上次你还说喜欢紫罗兰。”托尼毫不留情戳破她的谎言。对此,老奶奶表示脸皮很厚完全没在怕的“黛茜送给我什么,我就最喜欢什么。”“你怎么会从车上摔下来”托尼皱眉问。他很快侧过脸去“这个年纪还骑重机飙车,摔下来也不能怪别人。”“世界上要是总没有意外,保险公司就做不下去了。”罗克西不以为意,“而且也没摔死,看我现在不还是好好地坐在这里。”托尼于是前倾身子,作势要在罗克西的伤腿上按一按,被罗克西慌忙阻止“你这是蓄意伤害史大颗”她一动,鼻头上又冒了汗珠。明明房间里开着空调,一点儿也不热。“我看你体重减了不少。再不好好休养,恐怕要在医院里烧很多的钱。”托尼道。“我付得起。”罗克西不甘示弱。她说是这样说,口头上倔强,实际抱了黛茜没一会儿就觉着累,才会把孩子还给老父亲。托尼就没再说话。安静片刻,罗克西开口问“你肚子饿吗”“不饿。”“我想吃披萨。”罗克西转身去枕头底下拿出钱包,取了一张崭新的钱,“你帮我买,史大颗。”托尼掏出手机要叫外送。“外送没有你快。”罗克西道,“你快去,我要饿死了。小雏菊放在我这里。”托尼看她一眼,到底没有说什么,双手插袋,对女儿道“我很快回来。”能让亿万富豪亲自跑腿去买披萨,得是多高级别的待遇。黛茜原本想要跟爸爸一起去,商量两句,也肯乖乖和罗克西待在一起。“给黛茜买个苹果派。”罗克西道,“我做的苹果派最好吃,但她现在吃不着,吃个难吃的代替一下吧。”托尼皮笑肉不笑“你真疼爱她。”说着走出了病房的门。爸爸不在,团子不知道要干什么好,一抬头瞧见罗克西在冲自己招手,滑下椅子,慢慢地走过去。“我看看。”罗克西伸手在黛茜脑袋上一划,是在比身高,显出几分高兴来,“也长高了不少。我的小雏菊以后一定是个迷死人的大美女。”黛茜不在乎是不是可以成为大美女,她看看罗克西打了石膏的腿,胖胖的,比另外一条完好的腿大许多,小手伸过去想要摸摸,还没碰到就停住了,问罗克西“疼吗,婆婆”“不疼的。”罗克西道。黛茜鼓起脸颊,往上面轻轻地吹气。“爸爸说你生病。”她问,“不疼怎么生病呢”“腿伤没那么难受。”罗克西摸摸团子头上的小辫子,柔软的一条,缓缓道,“意识到变老了,才让我难受。你看我老吗”黛茜就看看她。她是个诚实的孩子,见罗克西果真头发也白了,皮肤也皱了,跟变老的特征一模一样,点头道“是的。”罗克西就大笑“以后要有像我这样的美丽女人问你老不老,最好还是说个谎。”“说谎不好。”黛茜道。“但是甜蜜的谎言,人人都喜欢听。”罗克西道,“比起说老得快要死了,还是长命百岁更让人高兴,不是吗虽然不太可能实现。”一老一小说话的时候,走廊里突然聒噪起来,咚咚咚的脚步声像潮水,从四面八方涌出,就算病房的门关着,也依旧能听见外头慌慌张张的说话声,高喊着“医生,过来看看,求你了”。这一阵聒噪很快平息下去,脚步声还有,却放轻了,也再没人喊话,只留下鼻音浓重的啜泣声。黛茜往罗克西身边缩了缩。“不用害怕。”罗克西道。“外面怎么”团子问,“有人伤心。”“是有人死掉了。”罗克西道,“医院里每天都有人死掉,这是自然规律,很正常的事情。”她看看团子的小脸“你知道什么是死吗,黛茜”黛茜昨天才跟谢尔顿学了。学习果真是件很好的事情,能够让人知道许多的知识,说不定哪一天就派上用场。黛茜点点头。她记忆力也不算差,这会儿能把昨天谢尔顿说的话一字不漏地复述出来,嗓音嫩嫩,轻轻地道“是漫长的告别。”“谢尔顿在书上看到。”罗克西伸手握了黛茜的手。小孩子的手白嫩,掌纹新鲜,人生才迈了小小的一步,有无限可能。而老人的手,起了斑,还有许多皱纹,用什么精华素也无法抹平,像一生走过的苍茫的道路都复刻在皮肤上,沿路走下去,最终只有一个终点。漫长的告别。“从重机摔下来的时候,我忽然就老了,黛茜。”罗克西道,“你看我,现在不能走路,医生说我的内脏也有问题,就像坏掉了的机器。就像你爸爸那些损毁的装甲。”“爸爸再做一个。”黛茜道。“我只是像,我也不是机器。”罗克西被她惹笑,“埃文已经离开了,至于你,我还能再见你几次呢”这个问题黛茜答不上来。她掰着手指头数数,数来数去数不出个结果,再抬头一瞧你罗克西,明明穿病服的老奶奶面带笑容,她却觉出两分难过。如果是顺其自然的事情,为什么会带来许多的难过“我以后还是死掉了,值钱的东西就留给你。”罗克西跟黛茜咬耳朵,“你可不要乱花啊。”她没有丈夫,也没有儿子,双亲早在数十年前就上了天堂,孑然一身,也不会有太多的牵挂。说是悄悄话,其实声音很大,病房又小,早传了出去。一门之隔,外面站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买了披萨回来的托尼斯塔克。他默默停住脚步,听见罗克西跟黛茜说的话,脸上仍然没什么表情,底下提包装袋的手却悄悄紧了紧。他这么站着,站了好一会儿。护士从走廊另一头过来,瞧见大名鼎鼎的钢铁侠就在眼前,惊讶之中还有点儿激动,但她克制住了没有要签名,托尼侧身让道,任由她走了进去。病房门开,护士小姐对沉浸在伤感之中的罗克西说了一句话。罗克西成功变了表情,先是张大嘴巴,很快脸上所有的伤感都仿佛新陈代谢代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是前所未有的青春活力,伴随两分娇羞,两分激情。去踏马的漫长告别,她现在还能问天再借五百年“泽维尔先生要来看我”老奶奶拖着打了石膏的腿嗷嗷叫“我的化妆品在哪里”她一转头,没看见化妆品,先看见站在门外的托尼的僵硬的脸。“你怎么这个表情”罗克西问。“你真是浪费我的表情。”托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