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绝
投笔自恨读书人,
官儒纲常满经纶。
墨痕无刃常饮血,
五土难覆老树根。
——孙儒臣作于江珪二十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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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珪十二年,丘阳县孙宅中厅。
“令公子又将经书撕了!”年近六旬的邱老先生坐在书堂扶椅上气得面红耳赤,不住口地道:“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祥寅忙用手抚着先生背,为他顺气道:“先生莫气急,此子不肖,学生定当严惩!”
“这经书乃圣人所撰,无数先贤添笔其上,令公子再三毁伤,实不可恕。”老先生怒气未平,恨恨地说。
丰国这片地方小孩教习得早,普通百姓人家多是六岁送男孩入学堂,女孩要学习的多是积富之家,专门请个私塾先生来教,大抵在七岁左右。祥寅心中担着僧人所言,想从儒臣幼时将他教上正路,因此五岁便请了私塾先生教他,至今已有两年,开始时儒臣倒是坐得住,也乐于听先生讲字教经,但学到后来愈发逆反起来。前些日子儒臣发狠,撕了先生经书,害得祥寅赔了半天不是,如今老调重弹,只气得祥寅七窍生烟,高叫一声:“丁管家!”
不一时,一个中年男子走来中厅:“老爷,何事?”
祥寅吩咐道:“取我马鞭、麻绳与长凳来,还有那不肖子一并带来。”
儒臣自小聪明伶俐,为人亲善懂事,家里上至夫人,下至佣人都喜欢他,只祥寅一个虽爱他却也恨他不务正业,故此每当祥寅责罚儒臣时,举家上下纷纷周全、袒护小少爷,当面求情也是没少做。祥寅平时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时甚至会直接将家人求情当台阶下,免了儒臣的罚。但今日不同,祥寅气急攻心,决意要板正儒臣的心性,盛怒以致须眉倒竖,即使是丁管家也不怎么敢犯颜求情。
犹豫再三,丁管家还是开口道:“老爷……”
“去!”
见祥寅如此,丁管家不敢再说,只得出去寻人,盼望自己空跑一圈之后祥寅能下下火气,届时再劝不迟。
一杯茶的功夫,丁管家只拿着拿鞭与长凳回来。祥寅见了问道:“那不肖子呢?”
“老爷,厢房并少爷房间都寻过了,不见少爷踪影。”
“必在夫人房中,去寻来!”
“是。”走出祥寅视线后,丁管家叹道:“少爷今日有难了……”
却说中厅里见丁管家出去后,祥寅回身为老先生添茶水,嘴里不住地说:“先生消气,学生今日定当以家法惩此不肖儿,教他往后安习经典,不敢妄为。”
先生接过茶盏,长叹一声道:“解元,此子聪明机敏,天资灵慧,老夫也是不忍坏此慧根。若是那凡庸愚昧之人,朽木不可雕,便也算了。令公子如此头脑,偏爱读那绣像话本,如何成的大器?”
“先生不必多说,学生知此子聪明不学由来已久,如今二次毁伤圣贤之书,学问之事,圣人之知,岂可容他造次!”
老先生叹道:“也罢,愿他此番能改过,便是大喜之事了。老夫先去市买经籍,解元自便。”
祥寅起身送走先生,嘴里恨道:“这一番不是他便是我。纵是命里他合当如此,也不当我便袖手旁观,哪怕空费力气,也要教他知得仁义廉耻。”
正恨间,夫人带着儒臣走进中堂,祥寅见了,起身便要去抢儒臣,夫人忙以身庇护,高呼:“相公,你要做什么?!”
祥寅怒道:“我今日要打死这不肖子,为民除害!”
夫人以身护着儒臣,劝道:“他做什么,值得你要如此发狠?”
“你自问他!”说着,祥寅收回手来,儒臣。
夫人劝儒臣:“儿,你又做了什么,快向爹认错,认过错便好了。”
祥寅闻言,发狠道:“他便是认千百个错,此番也饶不得他!”
儒臣倒也不怕,从母亲身后走出来说道:“先生要我抄写经文,我不愿,他说要告诉爹,说我‘贪看话本,不学无术’,要爹没收我的话本,还说那是‘无用之书’,我听了生气,就把他的书给撕了。”
夫人听完失色道:“你又把先生的经书撕了?!”
“他凭什么说我的书就不好,我还觉得他的书不好呢!”儒臣一脸的不服气。
“你听听,这可是书生当讲的话?!”祥寅几乎气死,伸手便要去抓儒臣。
夫人听说儒臣撕毁书籍,也不好再护,听任祥寅将他抓了去,亲手剥去衣服绑在长凳上,抬手便用马鞭抽下去,儒臣的脊背上顿时出现一道血痕,儒臣咬紧牙关,坚持着不出声。祥寅不问也不训,只不断地鞭挞,一连打了有三鞭,祥寅一边喘气一边问道:“你撕的那卷书是什么?”
儒臣疼得哽咽着哭,不便言语,过了半天才挤出一句:“《论语》。”
“《论语》有几篇?”
“二十。”
祥寅见儒臣毫无悔过的意思,气上加气,怒道:“那便再打二十!”
说罢,提起马鞭就要打,夫人忙抓住祥寅的胳膊:“相公,儒臣年幼,怎么能打二十鞭!何况近期疫病大行,伤了他皮肉,就很容易患疫病了,若果真如此,到时候后悔也晚了!儿啊,快向你爹赔礼道歉,认个不是!”
儒臣虽哭,却还是梗着脖子,有气无力地说:“我没错。”
祥寅推开夫人,用马鞭指着儒臣喝道:“你若是丈夫,便硬到底!”说着,提起马鞭便打,携带着儒臣双手紧扣长凳,直至指缝流血也不吭一声,打定主意要和父亲硬抗到底。
长鞭划破空气发出咻咻的凌厉声落下来,一声声鞭响,打在儿身痛在爹娘心,祥寅自不必说,夫人虽自幼疼他,也容不得他撕毁经典,只得忍着心疼,回身过去拭泪,不忍再看。
“爹,娘!”十六岁的雅文在院中大声叫道。儒臣拼着一口气硬挺下来不出一声,忽然听见姐姐声音,心中冤屈苦楚一齐涌上来,本来又只是七岁的孩子,受不得如此痛打,登时昏绝过去。
祥寅吃惊,瞬时停了手,夫人转回身来,二人看向庭院,只见雅文泪水涟涟地从偏房跑了过来。
原来雅文自小活泼刚强、率真大方,虽则常常因调皮莽撞闯祸,但祥寅和夫人最是爱她,哪怕有了儒臣之后,夫妻二人也依然对雅文宠爱有加,而儒臣尽管忤逆,待姐姐却似前世见过一般无比亲近,姐弟二人关系极好。
祥寅为雅文专门请了一名先生教她认字学书,当天正是课业时候,雅文在厢房里练字,听得中厅喧嚷又碍于先生脸面不敢去看,正焦虑时,恰好听见佣人们在厢房后议论,心疼儒臣被打,方才夺门而出来到中厅,见弟弟被打,所以有此大叫一声。
雅文跑进中厅,看到绑在长凳上的弟弟已然昏绝,心疼无比,抱着弟弟哭道:“他又犯了什么,值得父亲如此痛打!”
祥寅此时也自觉有些过分,本想教育儒臣一番,不想他如此倔强,自己没有台阶可下,将儒臣责打致昏,此时气头已过,不觉心疼起来,又碍于面子不好表露,看了看夫人和雅文,丢下皮鞭走出去了。
夫人见祥寅走了,忙去探看儒臣伤势,看见脊背并臀股上满是血痕,又悔又痛,急用手帕去擦鞭破的血迹。雅文心疼的紧,责怪夫人道:“娘,你为何不拦着父亲?”
夫人垂泪道:“你弟弟出生前曾有僧人测算,说他可能早夭、忤逆,命缘全在我夫妻二人,我们恐不管他,折了这孩子寿限……”
雅文哭道:“什么僧人风言乱语,唬得爹娘将弟弟如此责打……”
夫人也哭:“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我夫妻二人意外得子喜不自胜,若不是怕他有违天命,怕他忤逆早夭,怎么舍得如此责打,你爹他也是一片良苦用心啊……”
且不说中厅娘儿俩哭泣,却说祥寅自出了中厅,独自一个走入内室,耳闻妻女痛哭,心中凄然,不觉念叨僧人当年的话来,忽然猛地惊醒,想起来僧人手赠二书,尚未及交与儒臣,暗忖道:“这孩子自小喜好话本,恐命中非儒家正派之人,若教他研习德道阴阳,或可得教。”
正想着,夫人走入内室来,祥寅察觉后转身问道:“雅文呢,你来做什么?”,夫人一边拭泪一边道:“你也不留情面,打得孩子皮开肉绽,须得用金创药敷治,家中没有,雅文自吩咐下人去买了。”
祥寅闻言更添一份心疼,对夫人道:“我也不想此子如此执拗。”
夫人垂泪道:“相公,不如……我们别再强求他习儒学礼了?”
祥寅长叹一声,对夫人说:“我方才也想了,此子自降生以来,虽则聪明,厄耐他乖僻执拗,你我人事已尽难以教诲,既然他爱这话本小说,不如就随了他。僧人当年手授我经籍二本,择机传与他便了,此后祸福,但看他自个儿修行。”
“如此……好吗?”
祥寅沉吟半响,道:“命有缘法,人可自修。此子既得之于天,便相信他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