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汽机的好处, 是经过历史验证的,更是肉眼可见的。哪怕它提前三百余年现世, 生在不大注重生产力的农业社会, 从它一诞生开始,就注定万人瞩目。
巨大的、闪着钢铁光泽、隆隆作响着伸出许多钢管连接到同样庞大的机床上的机器, 令人望而生畏。可它能带动轮轴, 推动机床车出的精巧的螺丝、镗出的浑圆的炉膛、轧出的规整的钢板、纺出的精软棉纱、织出的宽幅厚布……
看到流水般产出的东西, 所有对大型机械的畏惧都化作了喜爱。
经济园开放参观没几日, 《滨海经济报》的投稿箱就被诗词文画淹没, 再过不久, 这些大作又飞进了诗人在京在外的亲友、师长、同年同窗……的书房。
到这一波参观结束, 桓凌带着学生重新调整机器, 宋时为开蒸汽机制造厂进行新一轮融资之际,那些满载赞誉的诗词文章、如实描绘蒸汽机也流入了诸位京堂的案上。
户、工两部早派了人在经济园里学习,一月一见他们的考核文书, 自然深知蒸汽机的好处。而别的部院也不难明白——再是自幼读书, 不通俗务的官员,看见诗文中所载的蒸汽动力纺织机,也能算出它带来的巨大财富之利。
寻常妇人织布, 三五日方可得一匹, 而这蒸汽纺织机一个时辰便可织出六尺有余。又不要需人坐在前头时时投梭织布,更不要吃喝歇息,只靠蒸汽机带动巨轮、飞梭滚动便可不停织出布料。只消找个会纺织的妇人盯着织机运转,不时理理线、投投梭, 一日间至多可断七八匹布。
有这蒸汽织机相助,一人一年竟可织二三百匹布,搁在松江、苏州这等地方说来也是神话一般!
且这布料宽几倍于常幅的棉布,更方便裁制衣裳,质地更精细致密,厚软光泽,远胜于机工所织。
布料和其他的东西不同,自古以来就与银钱通用,百姓家撕下一块布就能换衣食的。寻常梭布可值四钱五分银子,这种蒸汽机织的布就该值八、九钱。只算他日断五匹,也有四两多银子,一年便可折银一千五百两上下……
一斤铁才几分银子,那蒸汽机就是拿铁打成了实心的,一年也折得过来几台了!
老先生们不管机器难做不难做,只按着自己心里的经验算帐,都算得心中火热,恨不得天下织妇家中都有一台蒸汽机。再远一步,又恨不得宋桓二人立刻给蒸汽机装上铁腿,下田耕种出亩产万斤的神谷。
这么好的东西,岂能叫它只流落民间?
虽然宋时跟桓凌早辞了官,可身为皇亲、还在官籍,老大人们心里也没真把他们当成普通的致仕官员。于是下书叫他们弄一台蒸汽机和相配的机器进京,叫部院众臣看看此物真容。
这就是要他们回去汇报工作了。
宋时拆阅遍京里寄来的书信,也正要向朝廷做个总结汇报——
蒸汽机虽好,朝中衮衮诸公既不能亲眼看见,也不能切身得利。哪怕知道它能提高生产效率,也不会像他们这些日夜泡在厂里的人一样看重它。所以他要为蒸汽机正名,还要给自己和学生们要下应得的荣誉。
宋时是做了多年民营企业领导,后来又跻身封建官聊阶级的人,别的可以不熟练,却是一定要熟练怎么在上级面前把工作汇报得漂漂亮亮,要下更多好处的。
当然得把蒸汽机搬到京城,让朝廷、不,还得让当今亲眼见证它的伟力,自上而下推行才好。先向圣上和朝廷大佬汇报了成果,再登报宣传蒸汽机的实用性,生产成套设施推广到各地工厂……
宋时想到这里,又信笔把最后一桩业务轻轻抹去。
当今虽然没有电视、收音机,更没有全国性的新闻媒体,可消息不知怎么都跟自己长了腿一样,几天就能传出八百里。他们的蒸汽机还没来得及献入朝中,门外就蹲守了三十来家各省巨商大贾派来的掌柜,向他们订购蒸汽机和配套的机器。
再过几个月,等蒸汽机和配套机械运转平稳了,工人的维护修理技术也锻炼出来,只怕门口这片广场都不够蹲了吧?
宋时稍稍感受到了流量明星被粉丝追捧的苦恼,将手中墨笔扔下,深沉地叹息:“身是垄断资本家,何用为推销之事!”
上辈子做旅游业时从设计到销售旅游线路都是他一手包办,累得自己过劳死,这辈子他可不干了!
他们小师兄是掌握核心技术的高工,他是整个项目的负责人,想求购他们的蒸汽机就得亲自上门!光会送银子都不行,还要有诚意的,主人家亲自带着员工来做技术培训,学完说明书和生产安全条例的才许买!
宋时眯了眯眼,虽无太大的动作,一身气势却几乎充塞斗室。在旁编写新讲章的桓凌仿佛被他凝如实质的气场撼动,停笔抬眸,问道:“时官儿有什么打算?”
他还有许多内容待改成当世学子熟练的讲解方式,更有成捆的练习册和卷子要发给学生们巩固所学。但宋时在跟他说话,那其他一切都可以往后推。
桓凌撂下笔,宋时却过去替他拿起来,塞到他手中:“咱俩这小日子过的,还有什么必须自己打算的?眼下只是要替下面职工、追随咱们读书的学生们打算打算。
要只是依着朝中众位大佬的意思,把蒸汽机拉到京里——哪怕装四个轮子开进京里,得到褒奖的也只是他们俩。然而那些学生和技工抛家舍业地来此追随他们,冒着爆炸、烧烫伤的危险日夜赶工,总不能让这些人默默付出,无人知晓吧?
宋时捻着师兄耳际一缕不大服贴的发丝,绕在指尖把玩,凑到他耳边说:“咱们入京献机器时,也叫他们写几篇文章总结一下这阵子的工作情况,咱们捎进京请户工两部上官看看。”
这些学生跟着他们读了这么久的书,也该有写出一篇三千字小论文的积累了。
众人工作重点不同,从前每次实验都有详尽的实验记录,拿着数据肯定能写出各有亮点的论文。
开头或结尾处写一写他们在这次蒸汽机制造和机床改造中做出的贡献,至少能换个圣旨表彰中的“某某人等”。要是能再把蒸汽动力机械的发展前景描述得动人些,这么些个官员、学生同时上书,说不定还能从户部多要些经费……
他这想法是不是太功利些了?
宋时有意自省,他师兄却不让他省,侧过头在那只卷着自己发丝的手指上蹭了蹭,赞许地说:“此事非唯为咱们小家之利,更是为天下人牟利。天下事自然该由朝廷牵头,你我已是化外闲散之人,岂得还像做亲民官时一般自行筹款?”
他顺手握住宋时的手,轻轻摩挲,神色沉稳而睿智:“这些日子只忙着造各色机器,带他们做力学计算类的作业多,写文章的时候少了,也实在该让他们写几篇,梳理这阵子所学所见所思。“
不光学生们该写,那些用自己的双手和简陋的手摇、脚踏车床切削出堪比机器般精度的零件的工匠也值得一篇论文。他们自己或许不会写文章,但经济园里有同样工人出身,读过职校,又懂技术又会写文的人可以帮着他们完成这篇扬名之作。
按贡献来说该把工匠放在第一作者,代笔者算第二作者。不过方今天下仍是讲究士农工商四民之别,若将工匠的名字压在读书人前头,代笔者和身为士子的读者心里只怕都意难平。
还是单由主笔之人署名,将工匠名加在标题上,写某某匠人工作报告好了。
宋时一面说着话,不知何时蹭到了桓凌椅子扶手上坐着,拄着下巴说:“也得给他们培训一下论文写作方法,别写出来都是一片颂圣之声,看不见具体工作方法和数据。“
颂圣是免不了的,但专业部分要写得有专业性,经得住后人反复参考的。
且不说这些文章对工业发展的贡献,万一以后再有个像他这样的穿越者,穿越后要照着这个论文复原技术的,买了文却看不见数据,岂不要吐血?
他这个穿越前辈如今过得不错,也是托了能看到前人论文的福,有余力帮后辈做个准备就帮一把吧。
他尽显前辈风范,就地筹划起了论文库、论文索引等事。
桓凌就爱听他说这些,含笑附和:“那就把这两天的课考改成写文章,咱们正好也要给朝廷写表章,边写边替他们修改吧。”
改完了刻印出来,先往京里开个工作报告会扬扬名,留几套在渤海这边的藏书楼里供后来的学生们学习,再往汉中学院送几套,最后再找个建阳书商出普及版,销往各地。
蒸汽机的发明就是工业革·命的起·点,说不定这些文章能被学习、引用到五百年后呢,一定要高标准、严要求,写出能经得住历史考验的文章!
可怜学生们正沉浸在造出蒸汽机的激动余韵中,等着能再和桓院士多互吹一阵——或者一块儿吹宋院长,顺便听桓院士褒扬他们两句也好。却不料想一进教室,便见两位老师同时站在台上,笑吟吟地恭喜他们。
恭喜他们做出千古未有之物,将成名垂千古之功。
所以……为了让他们的名字不只在史书中占个“某”“等”的字样,他们所成的事业只留下一句单薄的“参与研发蒸汽机”,院长和桓院士亲自给他们开论文写作课。
以前没写过的从头学起,写过的也复习一下格式,好好打磨出一篇经得起天下读书人检验的文章。
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就跟着老师学写开题报告。诸生回去梳理一下自己想写什么,该去工厂拿数据的拿数据,该找人询问细节的找人询问,该翻老师旧著的翻旧著……
写得快点儿,要赶在新的蒸汽机献入京中之前把完整的论文交上来,给朝中官员、名家才子们散一散,开个技术进步报告会之类。
这场大会上肯定有工部干员——宋院长的亲大哥出席。
应该会有御史、翰林——包括他们俩的旧友、下属和从前到汉中学习过的两位翰林出席。
可能会有工部、户部参与管理京师经济园的官员——当然是跟他们学过农业技术的研究生旁听。
还会有阁老门生代表中枢重臣亲自关心他们的技术进步——没有别人也有他们两个首辅次辅的心爱弟子到场。
宋院长向学生们宣布了这个好消息,便拿起茶杯喝水润喉。
堂下诸生听着这些官职,不管年纪老幼、学历高低,各各都容光焕发、眼波盈盈,仿佛眼前已站着几位阁老、堂上官要检视他们的文章和品貌似的。
桓凌趁他说话间写了一黑板论文格式,撂下手里的粉笔,朝台下众学子微微一笑:“且把黑板上这些背下来,我和宋院长指点你们做文章。来日文章进京,散与天下名家,是成名还是丢脸就在你们笔下了。”
自然是要出名!
满堂学子摩拳擦掌,攥得笔杆几乎出水,将一腔激情和数月奋斗的成果倾泻纸上。